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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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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领着荣禄,一直来到养心殿后的乐寿堂,做个手势让他在门外待命,自己便进西暖阁去见慈禧太后,将荣禄的话,据实陈奏。 “他有甚么事呢?” “荣中堂没有跟奴才说,奴才也不敢问。不过,这么大的雪,又是下午,特为进宫‘请起’,想来必是非老佛爷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荣禄,在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风雪,尽力想些凄凉悲惨之事,从祖父培思哈在平张格尔之役中殉难想起,接下来想咸丰初年,伯父天津总兵长瑞、父亲凉州总兵长寿,并从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进兵广西平洪杨,在龙寮岭中伏,双双阵亡,一门孤寡,茕茕无依的苦况,以及早年在工部当司官,误触肃顺之怒,以致因赃罪被捕下狱,所遭受的种种非人生活。再一转念,记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阁后,贞顺门旁,与宫女住所相邻的小屋中,每日饮食从门槛底下递进去,污秽沾染,真个是尘羹土饭!像这样的天气,既无火炉,又不见得能够换一换窗纸,不知道冻成甚么样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受这样的苦楚,言之可惨! 就这塞腹悲怆酿成盈眶热泪,一进门在冰凉的青砖地,“冬冬”碰了两个响头,叫一声:“老佛爷!”随即就痛哭失声了! 慈禧太后大惊,失去了平日那种任何情况之下,说话都保持着威严从容的神态,张皇失措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徐桐、崇绮到奴才那儿来过了。”荣禄哽咽着说,“各国都帮皇上,就有那么的怪事,连分辩都分辩不清楚。果真要干这件事,老佛爷的官司输了!老佛爷辛苦几十年,多好的名誉,那一个不敬仰?如今冒这么大一个险,万万不值!倘或招来一场大祸,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圣明皇太后!”说到这里,触动这几个月所受的软逼硬挤、冷嘲热讽、诸般委屈,假哭变成真泪,泉涌而出,号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镇慑住了!既慑于洋人态度之不测,亦慑于荣禄哭谏的声势,不自觉地用一种畏缩让步的声音说:“你别哭,你别哭!咱们好好商量。” “是!”荣禄慢慢收泪,但喉头抽搐,还无法说得出一整句的话。 “莲英!”慈禧太后吩咐,“给荣大人茶。” 李莲英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预备好了。不但有茶,还有热手巾把子。荣禄磕了头谢过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泪,喝两口茶,缓过气来,方始将与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计划,说了出来。 “皇上身子不好,也没有几年了!”他说,“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没有皇子,拿侄子抚养在宫里,后来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治平宝鉴》上就有这个故事,“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这个法子。如果立溥儁为阿哥,他今年十五岁,再费老佛爷十年辛苦的教导,那时候就甚么都拿得起来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个办法使得!就有一层,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话不好说。” “依奴才看,总比废立的话好说些!” 这话近乎顶撞了,但慈禧太后并不在意,只问:“该怎么说才冠冕堂皇?” “当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说生有皇子,承继给同治爷,现在没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继。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就照这么说也可以。你找人拟个稿子来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颜色叮嘱:“这件事就咱们两个,你先别说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李莲英送他出贞顺门,两人骈肩并行,小声交谈。荣禄将与慈禧太后商定的办法,告诉了李莲英,同时托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机进言,坚定成议,无论如何不能使这个计划发生变化。 “您老放心!老佛爷答应了的事,不会改的。再说,老佛爷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这个办法很好,决不会变卦。” 听得这话,荣禄越发心定。多日以来的忧思愁烦,一旦烟消云散,胸怀大畅。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饮酒赏雪,大开笑口。 而在东交民巷的徐桐,却懊恼得一夜不能安枕。在荣禄那里受了气不算,回来又受洋人的气。这天是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国使馆岁暮酬酢,排日宴会,轮到比利时公使贾尔牒的晚宴,特为邀了美国海军乐队来演奏助兴。比国使馆紧挨着徐桐的住宅,洋鼓洋号,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闻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静,但心中烦躁,依然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有些倦意上来,却以与崇绮前一天有约,要进宫去见太后,不能不挣扎着起床。 *** 递了“牌子”,第一起就“叫”,进了殿亦颇蒙慈禧太后礼遇,行过礼让徐桐与崇绮站着讲话,又命太监端奶茶给他们喝,说是可以挡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壮徐桐之气,心里在想:那怕荣禄是太后面前第一号红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俩要见我,甚么事,说吧!” “奴才两个,昨儿奉了懿旨,到荣禄那里去了。”徐桐愤愤地说,“谁知道荣禄先装肚子疼,不肯看奏稿,进去好半天才出来,真想不到的,又装傻卖呆,拿皇太后钦定的奏稿,扔在火盆里烧掉了!”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大为诧异。 “皇太后不信,问崇绮!” “是!”崇绮接口,“如此巩固国本的大事,荣禄出以儿戏,奴才面劾荣禄大不敬!” 慈禧太后并不重视他所说的“大不敬”那个很严重的罪名,只问:“怎样出以儿戏?” 于是崇绮将当时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慈禧太后想象荣禄玩弄这两个糟老头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差点笑了出来。 忍住笑已经很不容易,若说慈禧太后会如徐桐和崇绮所希望的,对荣禄大发雷霆,自是势所不能之事。可是,为了抚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释与透露。 “荣禄这么做法,是有点儿荒唐。不过,他的处境亦很难。洋人蛮不讲理,多管闲事,不能不敷衍着。这件事是一定要办的,或者变个法子就办通了。等商量定了,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听我的信儿吧!” 起了好大的劲,只落得这么几句话听!徐桐心知斗不过荣禄,心里十分不快。崇绮比较有自知之明,进宫之前,对于告荣禄的状,本未抱着多大的期望,他所关心的,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统?此刻听慈禧太后的口风,大事仍旧要办,当然兴奋,所以连连应声:“是,是!” 徐桐还想再问,所谓“变个法子”,是怎么变法?莫非由皇帝颁罪己诏逊位?只是话还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绮已经“跪安”,只能跟着行礼,相偕退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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