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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听他说完,王五说道:“复生,我可要说不中听的话了!你听了可别生气。”

  “那里,那里,五哥你尽管实说。”

  “咱们中国的皇上,要靠洋人来救,这件事,说起来丢脸!”

  “是、是!”谭嗣同惶恐地说,“自己能救皇上,当然更好。”

  张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这片刻工夫,对整个情势,已大有领悟。本来不敢驳他师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误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师父,您老人家得听谭大叔的!这件事说起来好像丢脸,实在也是没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闹家务,做小辈的没有辙了,只好托出几位朋友来调停,那也是有的。”张殿臣紧接着掉了句文:“我看莫如双管齐下,一面请谭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谈,一面咱们预备着。如果李提摩太办不下来,马上就好接手,您老看,这么办是不是妥当?”

  这个双管齐下的折衷办法,谭、王二人自无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来要问,如何才能将皇帝从瀛台救出来?这两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谭嗣同脑中,只有唐人传奇中“昆仑奴”飞檐走壁,那种模模糊糊的想象,一到临事之际,才知其事大难,看着张殿臣说:“你倒出个主意看!”

  “这件事,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做过的!”张殿臣答道,“咱们得一点儿、一点儿琢磨,才能摸出个头绪来。”

  “对,对!”谭嗣同又问:“你看,先从那里琢磨起?”

  “当然是先要把瀛台这个地方弄清楚。那是怎么个格局;出入的道路有几条;周围有人看守没有?”

  “西苑我去过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瀛台在南海。”

  “慢点!等我想想。”

  当谭嗣同凝神回忆时,张殿臣已取了一副笔砚过来,移开杯盘,铺纸磨墨,等他画出一张地图来。

  “大致是这个样子。”

  谭嗣同一面讲,一面画。先画一个圆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块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熏亭,亭外便是临水的石级,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后,有一座左右延楼回抱的高阁,名为翔鸾阁,由此往南直到迎熏亭,统名瀛台。翔鸾阁北向相对的大殿,就是皇帝驻跸西苑时,召见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训政的“正衙”。

  “讲得不错。”王五点点头说,“你一画出来,我差不多都记得了。”

  “谭大叔,”张殿臣问,“我跟您老请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东、西两面呢?”

  “东面有道木板桥,斜着通西苑门;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没有到过。”

  “南面呢?”

  “南面对岸叫做宝月楼,是乾隆年间特为筑来给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张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从西长安街回回营那一带,往北看过去,皇城里头有座高楼,想来就是宝月楼了?”

  “你说对了!当初拿宝月楼盖在那个地方,就为的是好让容妃凭栏眺望回回营的风光,稍慰乡思。”

  “是!”张殿臣想了一会说,“宝月楼既在皇城根,总比较荒凉。我看,南面或许有办法。”

  听这一说,王五精神一振,急急问道:“殿臣,你说,你是怎么打算来着的?”

  “此刻还不敢说,您老人家知道的,我有个表弟在通政司衙门当差,家住双塔庆寿寺,那里可以做个接应的地方。”

  这样渺渺茫茫的一句话,王五不免失望。但谭嗣同觉得,这多少也算一个头绪,不妨就从这一点上往下谈。

  “我这个表弟最听我的话,倘或能够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就近在我表弟那里藏一藏,倒是很稳当的一个地方。”张殿臣说,“不过,以后可就难了!”

  “以后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驾到令表弟那里,我可以请英国或者日本的使馆,派车子去接。”

  “好!”王五先将责任范围确定下来,“咱们就只商量从瀛台到宝月楼墙外那一段路好了。”

  虽不过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内,便如蓬山万重。张殿臣细细思量下来,提出两件必须做到的事。第一,是联络皇帝左右的亲信太监;第二,要买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为皇帝要从瀛台脱困,只有轻舟悄渡。但如能在护军营中找到内应,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谈到这里,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托的事,还没有交代,“荒唐!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他烦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赶紧到秦五九那里去一趟。”

  ▼第三章

  秦稚芬一夜不曾睡。虽然城门一开,便另外派人到锡拉胡同,打听得张荫桓安然无事,但午夜时分,王五来访,谈到他在东兴楼所听来的,关于张荫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莲英的故事,大为担忧,就辗转反侧,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时候太早,还不便去看张荫桓,就去了,张荫桓上朝未归,亦见不着面,一直捱到钟打七点,到底耐不住了,关照套车进城。

  到得锡拉胡同,张荫桓亦是刚从西苑值班朝贺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见秦稚芬,很诧异地问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秦稚芬老实答说:“听了些新鲜话,很不放心,特为来看看。”

  “大概没事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还没有吃早饭,正好陪我。回头咱们一面吃,一面谈,我也听听,是甚么新鲜话。”

  于是秦稚芬夹杂在丫头之间,服侍张荫桓换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听差神色张皇地报:“步军统领衙门有人来了!”

  秦稚芬一听色变,而张荫桓却很沉着,按着他的手说了句:“别怕!不会有事。”

  及至便衣出见,崇礼派来的一名翼尉,很客气地说:“请张大人到敝处接旨!”

  听说接旨,张荫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愿让家人受惊,所以平静地答说:“好!等我吃完饭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却不敢再说那些徒乱人意的故事了。张荫桓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话,静静地吃完,换上公服,预备到步军统领衙门去接旨。

  须臾饭罢,张荫桓不进内室,就在小客厅中换了公服,一如平时上衙门那样,从容走出大厅。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这副神态,知道他掉以轻心,自觉有进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说,“如果大人有话交代夫人,不要紧,卑职还可以等。”

  张荫桓一颗心往下沉!这是暗示他应与妻子诀别,有那样严重吗?剎那间想起自己在洋务上替朝廷解决了许多的难题,以及慈禧太后屡次的温语褒奖,谁知一翻了脸是如此严酷寡情!他平日负才使气惯了的,此时习性难改,傲然答道:

  “不必!”

  说着,首先出门上车。翼尉紧接在后,与从人一起上马,前后夹护,一直到了步军统领衙门,将他带入一间空屋子,那翼尉道声:“请坐!”随即走了。

  张荫桓原以为崇礼马上就会来宣旨,谁知直坐到午时,始终不曾有人来理他。听差当然是被隔离了,只能问看管的番役,却又不得要领。守到黄昏,饿得头昏眼花,而且不知道这晚上睡在那里,忍无可忍之下,大发脾气,于是有个小官出面,准张家的听差送来饮食被褥。只是主仆不准交谈,所以张荫桓对这天山雨欲来,狂飙已作的朝局,毫无所知。

  这天朝局的进一步变化,是从一桩喜事开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称“花衣”,是国家有大喜庆时必穿的吉服 慈禧太后复出训政,当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贺。

  朝贺皇太后,是由皇帝领头,天颜惨淡,手颤目呆,与那班别有异心的亲贵如端王载漪,顽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后党”如刚毅之流的喜逐颜开,恰成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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