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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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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军机送来一个单子,所有王公及现任京外文武官员,议降议罚,还有以前已得革留、降调、罚薪这些处分,请者加恩宽免。这是给大家一条自新之路,倒也可以。不过,”慈禧太后加重语气说,“有些人可不能宽免。我要好好查一查,像曾国荃,照我看,就决不能免。” 这也是皇太后五旬万寿的恩典之一。醇王听她口风不妙,怕碰钉子,越发不敢开口。又因为奏对时间已久,而新疆设行省的事,虽已决定,仿照江苏的成例,一省分治,设甘肃新疆巡抚一员,另外再增设藩司一员,就像江苏那样,既有江苏藩司,又有江宁藩司。但应该要派的人,却还不曾取得懿旨,所以把话拉了回来,先由刘锦棠的现职说起。 刘锦棠的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是差使,本职是兵部右侍郎,五旬万寿加恩封疆大吏,刘锦棠与广东陆路提督张曜,都以“慎固边防,克勤职守”的考语,加了衔,刘锦棠是尚书衔,张曜是巡抚衔。 要斟酌,也可以说要请旨的,就在这里。刘锦棠补上甘肃新疆巡抚,自是驾轻就熟,顺理成章的事,但张曜的官虽拜广东陆路提督,却自同治七年捻匪肃清时起,就在西陲效力,直到今年才奉旨入关,移防直隶北路,说起来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而况加的是巡抚衔,调补甘新巡抚,名实相符,似乎比刘锦棠更为合适。 当然,调补地方大吏是军机的职掌,不过目前的制度特殊,而且涉及“督办军务”这个题目,醇王便有过问的资格,所以他细细作了剖解,请慈禧太后作一裁决:甘新巡抚是放刘锦棠还是张曜? “巡抚到底不同,如果有缺出来,自然应该先给刘锦棠。而且钦差的差使不撤,刘锦棠兼理民政,有好些方便。”慈禧太后又说:“张曜防守直北,如果回到新疆,可又派谁接替他的防务?” 光是最后这个理由,便见得一动不如一静。醇王一向迟钝,许多明白可见的道理,常要在事后方始了然,此时听慈禧太后一说,连连答道:“是,是!派刘锦棠合适。” “张曜也不是不合适。”慈禧太后又说,“凡事总要讲个缓急先后,张曜也是好的,过几个月看,局势松动些,有巡抚的缺出来,让他去!他们在边省辛苦了十几年,也该调剂调剂。” “是!”醇王答道:“臣记在心里就是。” “张曜,”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听说他惧内,是不是?” “臣也听得有此一说。”醇王答道,“张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师。” “怎么?”慈禧太后兴味盎然地问:“这是怎么说?” “张曜的妻子,是河南固始县官蒯某人的闺女,捻匪围固始,蒯知县出布告招募死士守城,赏格就是他的闺女——” 醇王将当时张曜如何应募,如何以三百人破敌,如何为率军来援的僧王所识拔,如何由僧王亲自作媒,将蒯小姐许配给张曜的故事,约略讲了一遍。 “他的妻子能干得很,张曜不识字,公事都是他妻子看。后来张曜当河南藩司,御史——记得是刘毓楠,上奏参他‘目不识丁’,这没有法子,只好改武职,调补总兵。张曜发了愤,拜太太做老师,现在也能识字写信了。” “这倒真难得!”慈禧太后说道:“巾帼中原有豪杰。” “原是。” 醇王刚说了两个字,刚晋为庆郡王的奕劻接口说道:“巾帼中也有尧舜。” 这自然是对慈禧太后的恭维,而类似的恭维,她亦听得多了,不须有何表示,只吩咐除了醇王,其余的都可以跪安退出。 单独留下醇王,就是要谈恭王随班祝嘏的事。殿廷独对,无须顾虑该为他留亲王的体统,所以慈禧太后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见此光景,醇王心里就先嘀咕了。 “最近跟老六见面了没有?” “见过。”醇王很谨慎地回答。 “他近来怎么样?” “常跟宝鋆逛逛西山,不过在家的时候多。” “在家干些甚么?”慈禧太后又问:“除了宝鋆,还有那些人常到他那里去?” 忽然考察恭王的这些生活细节,不知用意何在?醇王越发谨慎了,“在家总是读读书,玩玩他的古董。常有那些人去,臣可不太清楚。”醇王一面想,一面答道:“听说崇厚常去,文锡也常去。” “喔!”慈禧问道:“崇厚跟文锡报效的数目是多少?” 这是入秋以来,因为各处打仗,军费浩繁,慈禧太后除发内帑劳军以外,特命旗下殷实人家,报效军饷,崇厚和文锡都曾捐输巨款,醇王自然记得。 “崇厚报效二十万,文锡报效十万。” “他们是真的为朝廷分忧,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呢,还是图着甚么?” 这话问得很精明,醇王不敢不据实回答:“崇厚上了年纪,这几年常看佛经,没事找和尚去谈禅,世情淡了,不见得是想巴结差使。” “这么说,文锡是闲不住了?” 从内务府垮下来的文锡,一向不甘寂寞,不过醇王对此人虽无好感,亦无恶感,便持平答道:“这个人用得好,还是能办事的。” “哼!”慈禧太后冷笑,“就是路走邪了!果然巴结差使,只要实心实力,我自然知道,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会加恩。如果只是想些旁门左道的花样,可教他小心!” 醇王一听这话,异常诧异,“文锡莫非有甚么不端的行为?”醇王老实问道:“臣丝毫不知,请皇太后明示。” “你,老实得出了格了!”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终于问到要害上,“你替老六代求,随班磕头,到底存着甚么打算?”这一问,醇王着慌了,定定神答道:“这也是他一番诚心。皇太后如天之德,多少年来曲予包容,自然不会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臣国恩私情,斟酌再三,斗胆代求,一切都在圣明洞鉴之中,臣不必再多说了。”说着,在地上碰了个响头。 “你这是说,我应该让老六再出来问事吗?” 语气冷峻,质问的意味,十分浓重,醇王深感惶恐,“恩出自上。”他很快地答说,“臣岂敢妄有意见?” “咱们是商量着办,”慈禧太后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你觉得老六是改过了吗?” 于是醇王比较又敢说话了,“恭亲王自然能够体会得皇太后裁成之德。”他停了一下说,“如果皇太后加恩,臣想他一定再不敢像从前那样,懒散因循,遇事敷衍。” “你也知道他从前遇事敷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不过才隔了半年,就会改了本性,说给谁也不会相信。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扫地了,如今不能再出尔反尔,倘或照你所说,让他重新出来问事,三月里的那道上谕,又怎么交代?” 醇王非常失望,谈了半天,依然是点水泼不进去。事缓则圆,倘或此时强求力争,反而越说越拧,还是自己先退一步,另外设法疏通挽回为妙。 “臣原奏过,恩出自上,不敢妄求,只是臣意诚口拙,一切求圣明垂察。” “我知道,我全知道。惯有人会抓题目,做文章,不过你看不出来而已。反正你替老六争过了,弟兄的情分尽到了,我让他们感激你就是!” 这番话似乎负气,且似有很深的误解,醇王深为不安。但却如他自己所说的“口拙”,对于这种微妙晦隐,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讽的话,更不会应付。因此,九月底秋风正厉的天气,竟急得满头大汗。 “你下去吧!我不怪你。”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安慰他说:“我知道你的苦心,无奈办不到。就算老六真心改过,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包围在他左右的那班人,也不容他那么做。自从文祥一死,老六左右就没有甚么敢跟他说老实话的人,沈桂芬再一过去,他索性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这十年工夫,原可以切切实实办成几件事,都只为他抱着得过且过的心,大好光阴,白白错过。说办洋务吧,全要看外面的人,自己肯不肯用心?李鸿章是肯用心的,船政局,沈葆桢在的时候是好的,沈葆桢一去,也就不行了。打从这一点上说,就见得当时的军机处跟总理衙门,有等于无。不然,各省办洋务,也不能人存政存,人亡政亡,自生自灭,全不管用。” 长篇大论中,醇王只听清了一点,慈禧太后对恭王的憾恨极深。而她的话里面,有许多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责恭王的,因而也就更难为恭王辩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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