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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趁我这会儿能说话,有件事要问你。”皇帝放低了声音问:“钟粹宫皇额娘,问过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这会儿还能说话”这一句,更觉得出语不祥,皇后就无论如何不肯谈这件事了。

  “这会儿还提它干甚么?压根儿就是多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皇上歇着吧!”皇后抢着说道,“何苦瞎操心?”

  就这时小李闯了进来,带着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后直挺挺地跪下来说:“万岁爷该进粥了。”

  “吃不下。”皇帝摇摇头。

  小李原是没话找话,用意是要隔断皇帝与皇后的交谈,因为慈禧太后耳目众多,正经大事以不谈为宜。他的心意,皇帝还不大理会得到,皇后却很明白,便又站起身来:“宫门要下钥了。皇上将息吧,明儿一早我再来。”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没有再留皇后。这一夜神思亢奋,说了好些话,问到载澄,问到新任署理两江总督刘坤一,问到刚进京的新任两广总督英翰,也问到奉召来京的曾国荃、蒋益澧、郭嵩焘等人。

  这些情形在第二天传了出去,有人认为是皇帝病势大见好转的明证,也有人心存疑惧,私底下耳语,怕是“回光反照”。不幸地,这个忧虑,竟是不为无见,皇帝的征候,很快地转坏了,脉案中出现了“神气渐衰,精神恍惚”的话。

  这天是南书房的翰林、黄钰、潘祖荫、孙诒经、徐郙、张家骧奉召视疾,由东暖阁到西暖阁,两宫太后垂泪相关,向这班文学侍从之臣问道:“你们读的书多,看看可有甚么法子挽回?”

  因为是与军机大臣一起召见,南书房的翰林,除了孙诒经建议下诏广征名医入京以外,其余都不敢发言。

  “孙诒经所奏,缓不济急。”恭王这样奏陈:“如今唯有仍旧责成李德立,尽心伺候,较为切合实际。”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没有呢?”慈禧太后凄然说道:“他说的那些话,我们姊妹俩也不大懂,你们倒好好儿问一问他。”

  于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与群臣辩难质疑。

  在李德立,这一个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气非常难看。皇帝的病有难言之隐,而他亦确是尽了力,至于说他本事不好,那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两宫太后和军机大臣,都没有甚么诘责。孙诒经自然有些话问,只是不明病情,问得近乎隔靴搔痒,而且太医进宫请脉,多少年代以来的不传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脉案、药方上留下辩解的余地,李德立又长于口才,这样子就无论如何问不过他了。

  说来说去是皇帝的气血亏,热毒深,虚则要“里托”以培补元气,而进补又恐阳亢火盛,转成巨祸。李德立引前明光宗为鉴,光宗以酒色淘虚了的身子,进大热的补药“红丸”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谓“三案”之一,孙诒经对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比李德立了解得还透彻,自然无话可说。

  “那么,”到最后,慈禧太后问,“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

  “唯有滋阴益气,败火清毒,竭力调理,先守住了,自有转机。”

  “能不能用人参?”

  “只怕虚不受补。”李德立道:“该用人参的时候,臣自当奏请圣裁。”

  “你看,”慈禧太后侧脸低声:“还有甚么话该问他?”

  慈安太后点点头,想了一会才开口:“李德立!皇上从小就是你请脉,他的体质,没有比你再清楚的。你怎么样也要想办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劳,我们都知道,现在我当着王爷、军机、南书房的先生的面说一句,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李德立听到后半段话,已连连碰着响头,等慈安太后说完,他又碰个头,用那种近乎气急败坏,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与忠忱的语气答道:“臣仰蒙两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报答不来。为皇上欠安,臣日夜焦虑,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皇上的福泽厚,仰赖天恩祖德,两位皇太后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最后这两句话,十分动听,两宫太后不断颔首。这样自然不须再有讨论,恭王领头,跪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将荣禄找了来,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讨句实话:皇上的病,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李德立将荣禄拉到一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咦!何以这个样,请起来,请起来!”

  荣禄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赖着不起来,说是有句话得先陈明,取得谅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说心里的话。你请起来!只要你没有粗心犯错,王爷自然主持公道。”荣禄已约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这样回答。

  “圣躬违和,是多大的事,我怎么敢粗心?”李德立咽口唾沫,接着又说:“皇上到底是甚么病,只怕两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现在荣大人传王爷的话来问我,我不敢不说实话,皇上眼前的征候,大为不妙。万一有个甚么,全靠荣大人跟王爷替我说话。”说完,双手撑地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有话好说。”荣禄提醒他说,“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才是大事,此时情势紧急,那里有工夫来管他的功名利禄?李德立听得这样的语气,虽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诺,依然祸福难测,但也不敢再噜苏了。

  “我跟荣大人说实话,”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皇上怕有‘内陷’之危。”

  “内陷!”荣禄既惊且惑,“天花才会内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吗?”

  “不然,凡是痈疽,都会内陷。”

  李德立为荣禄说明,如何叫做“火陷”、“干陷”、“虚陷”?这三陷总名内陷,症状是“七恶迭见”,最后一恶,也是最严重的一恶,“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发现了。

  “何致于如此!你早没有防到?”

  这有指责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辩,他先念了一段医书上的话:“‘外症虽有一定之形,而毒气流行,亦无定位,故毒入于心则昏迷,入于肝则痉厥、入于脾则腹疼胀、入于肺则喘嗽、入于肾则目暗、手足冷。入于六腑,亦皆各有变端。’”接着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角,低声说道:“心就是脑,皇上的毒,到了这里了。还有句话,我不敢说。”

  “这还有甚么不敢说的?”

  “荣大人,你听见过‘悔疯入脑’这句话没有?”

  荣禄不答,俯首长吁。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了句:“到底还有救没有?”

  “很难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说:“拖日子而已。”

  “能拖几天?”

  “难说得很。”

  ▼八十四 天崩地坼

  既说拖日子,则总还有几天,不致于危在旦夕。荣禄这样思量着,也就不再多问。那知道当天下午,皇帝的病势剧变,入于昏迷。荣禄赶紧派出人去,分头通知,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师傅以及南书房翰林,纷纷赶到,这时也顾不得甚么仪制了,一到就奔养心殿。但见昏黄残照,斜抹殿角,三两归鸦,栖息在墙头,“哇哇”乱叫,廊上阶下,先到的脸色凝重,后到的惊惶低问。李德立奔进奔出,满头是汗。

  忽然,有名太监匆匆闪了出来,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见。”

  进入西暖阁,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两宫皇太后已经泪如泉涌,都拿手绢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只听得李德立在说:“不行了!人都不认得了!”

  “怎、怎么办呢?”慈禧太后结结巴巴地问。

  跪在后面的翁同龢,抬起头来,看着李德立,大声问道:

  “为甚么不用‘回阳汤’?”

  “没有用。只能用‘麦参散’。”

  就这时候,庄守和奔了进来,一跪到地,哭着说道:“牙关撬不开了!”

  听得这话,没有一个人再顾得到庙堂的礼节,纷纷站起,踉踉跄跄奔向东暖阁。入内一看,只见皇帝由一名太监抱持而坐,双目紧闭,有个御医捧着一只明黄彩龙的药碗,另外一个御医拿着一双银筷,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御榻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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