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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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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郭松林问。 小红没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声说道:“门没有闩,进来吧!” 门一开,进来一个鸨儿,有四十来岁,擦一脸白粉,簪满头红花,怪模怪样地,先给郭松林请了个安,然后管自己去替他们铺床。 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时刻,等掏出那个李鸿章送他的金表,不开表盖,只揿了一下按钮,顺手放到小红耳边,里面叮叮地响了起来。 小红从没有见过打簧表,大为惊异,像个小女孩似的,磨着郭松林再为她试一遍,又问长问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发声?正在有些发窘,那鸨儿已铺好了床,请个安说道:“请大人早早歇着吧!”又虎起了脸对小红说:“你可好好儿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问:“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那里有甚么亲人?我的亲人在这儿!”说着,小红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汤”,他也被灌得晕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怜惜的心。他的性格是豪迈一路,也读过几句书,平时颇为向往唐宋那些武将的风流豁达。此时有了几分酒意,放纵想象,想到此番与捻军是作最后的周旋,弃去辎重,裹粮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枪子无眼,说不定就此阵亡,而生死莫测之际,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缘,不可不为可人的小红留下一点“去思”。倘或阵亡,自然有一番哀荣,朝廷赐祭,督抚亲尊以外,还有一夕之缘的红粉雪涕,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于是他起了拔她于火坑的心思,推着她说:“小红,你坐好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红听他语气郑重,便真个放开了手,离得他远一些,含笑凝视着他。 “你家里到底有些甚么人?” 察言观色,知道非老实回答不可,小红收敛了笑容,垂着眼皮说道:“就有一个疯瘫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摇摇头,“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还吃这一碗饭?” “对了!就是这话。”郭松林欣然地说,“你以前嫁过人没有?” “没有。不过——” “话怎么不说完?” “我不敢瞒您老。”小红低着头说,“有个五岁的孩子。” “男孩?” “嗯!”小红忽然觉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头,掠着鬓发,以兴奋而忧伤的声音说:“就为的这个孩子,我愿意再苦两年,等攒够了钱,自己把身子赎了出来,带着孩子也下关东。” “下关东干甚么?”郭松林诧异地问。 “孩子他爹在关东。” “喔!”他又问,“在那儿干甚么?” “还不是开垦吗?”小红又说,“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得很,也就是为了有一天熬得出了头,巴望着能够父子团圆。” 郭松林点点头,心里在作盘算,关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关东”是怎么走法?想来大概是由胶、莱出海到辽东。然而弱质伶仃,风波涉险,又带着孩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实在大成疑问。 他的心事,小红怎么猜得透?见他面色忧郁,她心里懊悔,不该谈自己的事,扫了贵客的兴,所以便又笑着埋怨:“我早说了,还是别问的好。可不是吗,到底,害得您老心烦!”她斟着酒又说:“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罚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着她那执着壶的手说,“小红,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太认真了,小红反倒无从回答,愣了一下才说: “当然是真的,无缘无故我编一套瞎话骗您老干甚么?” “真的就好。”郭松林没有再说下去。 小红实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甚么意思?不过她阅人甚多,甚么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见过,如果像这样每一个都要去细想,那是自讨苦吃,所以练就了一套本领,随便甚么事,能够在心里说丢开就丢开。这时依旧娇笑软语地陪着郭松林饮酒作乐。 郭松林的心情也轻松了,喝酒喝到鸡鸣方罢,一上床便鼾声大起,真个一宵无话。这才是小红少遇见的事,而且也不像别的烦恼能够轻易抛掉,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甚么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时窥伺着他的颜色。 郭松林宿酲犹在,懒得开口,而窗外虽然声息甚低,人影却多,显然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请示,只是怕惊扰了他,不敢高声而已。 “你开门吧!” “是!”小红轻手轻脚地去开了一扇房门,自己把身子缩在门背后。 门外那个小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时把洗脸水端了进来,小红便帮着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诸事妥贴,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红说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别走!” 有这句话,小红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着,大概还要留一天。于是她趁郭松林用过的那盆脸水,没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打开梳头匣子,好好修饰了一番,端然静坐,等郭松林回来。 这一等等到日中,还不见踪影,倒是那小马弁带着厨子,替她送了饭来。小红闷在屋里好半天,一见了他彷佛遇着救星,赶紧陪笑道谢,然后问道:“总爷,我求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吧!” “不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老娘儿们?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了,上头没有交代,不能让她进来。” “那就拜托总爷跟她说一声,郭大人让我别走,大概还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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