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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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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像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甚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甚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 “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您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像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甚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彷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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