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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海和尚勃然变色:“这叫什么话?我懒怠与你言语。”

  说完夺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内心极其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出山门的佛家败类进门。“请鬼容易退鬼难”,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身之地,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尽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吃酒吃饭,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身,径去践约。

  到得潘家侧门一看,果然如约插着三炷点燃了的线香,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门就开了一半,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

  “一清子”特别留心,明知别无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挤身而入。

  “快进去吧!”迎儿低声说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当改了装束,你认不得我。”

  “烧了灰也认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过一个更次,巧云房内陡闻异声,就像往日杀猪,猪嘴被握紧了挨刀,挣扎着发出沉闷的低哼一般。接着房门砰然打开,“一清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手捂着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他既惊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变,杨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险地,必得速速离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满嘴鲜血,血色殷红,越衬得她脸白如纸。她张嘴往桌上一吐,接着不住干呕。原是惹人恶心——这是天下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生生地将个男人的舌头咬断了。

  突然间屋瓦作响,只见窗外挂下一条绳索,索上溜下一个人来,巧云吓得开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认出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不容她开口相问,银光闪亮,一把戒刀递了过来,正扎在左乳要害之处。

  一见血光,张中立不由得发抖,连拔刀的劲道都没有了,只喊:“师父,师父!”

  他师父在迎儿那里。敲开门来,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亏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杀你。”

  “三郎,你——怎的这时候回家来?”

  听得“回家来”三个字,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发软了。“迎儿,”他问,“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只作不知,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过日子。”

  “三郎!”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咳!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儿越发惊恐,“我、我没有地方逃。”

  石秀叹口气,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个主意。“真叫人着急!也罢,你收拾收拾紧要东西,在这里等着!”他又加了一句,“千万莫出房门。”

  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本来只穿一件亵衣,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身上,那把戒刀仍旧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她咬断了的“一清子”的一块舌尖。

  “怎么样?”杨雄问道,“那丫头呢?”

  “无处可逃。”石秀摇摇头。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着张中立,“你带迎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远些。你我缘分未尽,只要有了你的消息,万水千山,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

  “这个主意使得。”杨雄连连点头,向张中立唱了个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说不定案子有发作的一天,连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带了迎儿走吧!我问过这个贱人,迎儿虽上了贼船,身子倒是干净的。”

  “就是这样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儿房里,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坐在灯下发愣,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越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儿,”石秀问道,“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

  “见过就好。你跟着他走,嫁鸡随鸡,尽你做贤妻的道理——”

  “三郎!”迎儿大声打断,“你待怎说?”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来,“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儿连连倒退,双手乱摇,“我依三郎的话就是。”

  “这才对!”石秀收起刀说,“你们马上就走,路上当心。临走以前先须做件事,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再抛件衣服下去。”

  迎儿不明究竟,张中立却明白,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于是不由分说,取了她的一双旧鞋、一件布袄,拉着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到张中立手里,说一句,“累了你!后会有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还顺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边布好了疑阵,还要在墙边做一番手脚: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索移到了墙外,往上一抛,让钩子在墙头上钩住。凑巧的还有“一清子”那个“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

  “血迹抹干净了?”石秀问。

  “抹干净了。”

  “可还有忘怀的事?”

  “没有了。”杨雄答道, “只待明天报案了。”

  “那么,大哥赶快走吧!”石秀又说,“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

  “好!你千万在那里。”

  说完,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下溜过,出了巷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庙,闲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杨雄回来,便为人发觉潘家出了命案,当时通知地保。地保赶到县衙门里,一面报案,一面来寻杨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气急败坏地问道,“杨节级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谁把个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话,却懒洋洋地问道:“你问他做甚?”

  “杨节级府上出了命案了!”

  这真是语惊四座,满屋的人无不瞩目,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道:“死的是哪个?”

  “自然是杨节级的娘子。”

  “一个两个?”

  那地保是老实人,平日也不大打听街坊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海和尚的风言风语,所以听得这一问,便即答道:“杀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双绣鞋在井边。”

  “奇怪啊!”那人看着同事说, “和尚穿绣鞋!”

  “什么和尚穿绣鞋?”地保说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儿。”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个人还待讲海和尚与巧云的流言,另有个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先提警告,然后高声说道:“杨节级来了,杨节级来了!”

  于是那地保抢步迎了出去,拦头便说:“大事不好!杨节级,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杨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地保说完,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跑,做出那种迫不及待要去看个明白的样子。“好了!闲话少说,”刑房当值的钱书办吩咐地保,“你这就算报了案了,赶快回去预备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验。”

  “晓得了!”

  等地保一走,钱书办便到后堂禀报。州县官最怕无头命案,一听案情,不由得更皱起了眉。“相验在其次,缉凶要紧。”他问,“杨雄呢?”

  “他赶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缉。”知州站起身来,“传轿!马上去验尸。”

  于是传齐轿车马快仵作,因为是验女尸,又传了一名稳婆,撇着大脚丫子,跟着轿子后头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杀猪场的菜园里设下公案。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那条死巷子。知州鸣锣喝道而来,轿子竟进不去——他倒是位宽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轿,由一把红罗伞罩护着,慢慢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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