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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这是你们爷儿们的事,与我无关。”王翠翘问:“他们邀了阿狗没有?”

  “我想一定会邀他作陪的。”

  “那好,你们兄弟俩去赴宴,我正好抽空去走走。”

  “到哪里?”

  “看我师爷。我想今天晚上就住在庵里,明天上午叫阿狗来接我。”

  “好嘛!”

  “还有。明天下午我想到平湖去看看我娘。”

  “那,明天上午就不必回家了,由庵里一直到平湖岂不省事。”

  “到时候再看。”

  “十八那天呢?是不是把你娘也一同请来,叙一叙?”

  “那可以不必。我在想,倒是毛海峰,要请他吃顿饭,是人情上不可少的。”

  “也好!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于是,王翠翘作了决定,就在九月十八临行前夕,请毛海峰吃饭,作为饯行,陪客只是阿狗一个。

  “何不把罗师爷或者胡元规请来作陪。”

  “不必!”王翠翘说:“我是要让毛海峰知道,我们当他是自己人。”

  徐海领悟得到她的意思,但觉得并不需要这样接交情,只是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到了那天是王翠翘亲自下厨治疱。而且席间还特意出来敬酒。

  “毛大哥!”她用这亲切而尊敬的称谓叫毛海峰,“阿海到了五岛,种种要请你照应;一切都在不言,请你干一杯酒。”

  “言重,言重,嫂子!”毛海峰踌躇着说:“你这样子郑重其事,这杯酒我倒不敢喝了。”

  “喝,喝!”徐海推推他的手,“我们的交情,没有商量不通的事,你怕什么?”

  “这话不错!嫂子,阿海跟我不分彼此,别的不敢说,祸福同当。”

  “能这样,我还担什么心?毛大哥,你尽管喝这杯我敬的酒。”

  “好,好,从命,从命!”

  毛海峰干下酒,还照一照杯。冷眼旁观的阿狗,听出王翠翘的意思,她还是在担心徐海的安危,所以听到毛海峰“祸福同当”的承诺,便已满足,因为所求即是如此。可是,他觉得这个承诺是不够的。

  “毛大哥,”他也跟着王翠翘叫,“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生什么气?”

  “那么,请毛大哥干一杯,我才会相信毛大哥不是真的生气。”

  毛海峰笑了,“兄弟,”他说:“平常看你很爽脆,今天怎么跟小姑娘似地牵丝扳藤?”

  “我领毛大哥的责备,实在是因为过于关切我姐夫的缘故。我姐夫一个人去,说实话,我真的不大放心!老船主跟你,当然决不会做一点点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我听说老船主在那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倘或出什么意外,毛大哥,千万要请你照应。我的不情之请是,”阿狗特意顿一下,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无论如何要请毛大哥还我一个活的徐海。”

  听得这话,毛海峰的脸色一变,可是随即又恢复常态,

  “这不消说得的。一定还你一个活的徐海。”他说:“倘或不能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这比祸福同当又进一步,是生死相共的意思。阿狗一言不发,扑翻在地,以大礼向毛海峰致谢。

  ※ ※ ※

  送上船,看徐海安顿略定,说了些珍重的话,罗龙文向阿狗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意思是可以下船了,容王翠翘跟徐海再说几句体己的话。

  “再坐一会!”徐海发觉了,抢着先说:“还早!”

  “不早了!日子过得也很快,几个月一晃眼,后会有期。”

  罗龙文站起身来,率直说道:“我跟小华到甲板上看看,你跟翠翘还可以说几句话。”

  目送他们离舱,王翠翘两次欲言又止,徐海不免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话不说!”

  “话说得够多了!恐怕你都记不得。”

  “没有的事!你的话,句句记得。”

  “那么,我倒问你,哪句话最重要?”

  “这,”徐海笑道:“句句重要。”

  “这是搪塞的话。不过,也不怪你,话太多,你一时想不起。”

  “阿弥陀佛!你总算了解。”徐海说:“你认为哪句话最重要,你自己说。”

  ““你认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儿子吗?所以——”

  “你不必说了。”徐海抢着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机会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机会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机会的功夫。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先公后私;等招抚的事谈妥了,心情宽闲了,没有再重要的事,我才会把这件事看得重要。”

  这番答复,相当坦诚,王翠翘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家也要自己会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欢的事做。譬如收几个学生教琵琶,回去马上就可以着手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安排。”

  “那,”徐海背转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翘沉默着,心里翻腾得很利害。

  “你怎么还不走?”徐海问。

  “我——”王翠翘尽力控制着自己,“让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转过身来,他也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泪。可是眼神是呆滞的,怕转动得太利害,会带出泪水来。王翠翘痴痴地望着他,看饱看足,方始说一声:“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几句道别及拜托的话;而徐海居然不曾出现,王翠翘有些失望,但亦隐隐觉得安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何感觉?

  毛海峰久在海上,对这些感离伤别的事,看得极淡;他关心的是航行的顺利,看看天色,一面催客人下船,一面大声呼喝着,指挥水手准备解缆拔锚。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罗龙文领头,阿狗殿后,夹护着王翠翘下了小舢板,向岸上驶去。

  这时,徐海却又出现了,彼此遥遥挥手,却看不见脸色,王翠翘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模糊了。

  上岸是一起沙滩,一乘轿子一辆车就停在不远之处,王翠翘却还恋恋不舍,回身遥望正在张帆的船。罗龙文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翠翘,你请上轿吧!回到嘉兴,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这句话在阿狗面前,露了马脚:“什么事?”他问王翠翘。这正好给了王翠翘一个机会,“罗师爷,”她说:“你请先上车,我跟我兄弟谈谈。”

  罗龙文心知她跟阿狗要谈的是什么?反正,徐海已经走了,而事情也是终究瞒不住的,就让她把真相告诉阿狗,亦自不妨,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何不回嘉兴去细谈?”

  “不!王翠翘说:“我一面看看海。”

  不是看海是看船,船上有徐海;虽然视而不见,毕意慰情胜无。怜她一起痴情,罗龙文不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车中去等待。

  “兄弟,”王翠翘向南面一指:“到那上面去坐坐。”

  南面约莫二十丈开外,有一块七八丈高的大崖石,上丰下锐,可以驻足眺望,“那地方倒不错。”阿狗说:“就不知有上去的路没有?”

  “去看看。”

  到得近处一看,勉强可以攀缘而上。阿狗急于想打奇疑团,而沙滩上除却这块孤崖别无其他,因而只好很费力地将她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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