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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天水初见翠翘的时候,我在场,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目共睹。总督可以去打听。”

  胡宗宪沉吟半晌,方始开口,“照你这一说,只怕缓兵之计都无用!”他摇摇头:“那可真是难了!”

  “硬是不从又如何?难道他还为了一个女子,耽误班师的行期?”

  “那当然不会,只怕他另出花样。”

  “另出什么花样?”

  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使胡宗宪深感窘迫,沮丧地坐了下来,好半晌做声不得。

  “总督,你别发愁!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做不通再说。做通了,到时候我另有妙计。”

  “我知道你有办法,所以才找你商量。到时候是何妙计,可否先说给我听听?”

  “一时也还说不上来。得要慢慢想,反正总不脱釜底抽薪的宗旨,让天水奈何不得你!”

  “好吧!我听你的话,此刻就去看天水。”

  等胡宗宪一走,罗龙文也离开了总督衙门,愁烦在心,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大街小巷乱绕;绕来绕去走到一处地方,陡然想起,赵忠不就住家在这里吗?何不到他那里去打听打听内幕?

  转到这个念头,精神一振,心里在想:赵忠是赵文华的智囊,这个假托欧阳夫人造佛楼,征召四名比丘尼的,可能就是赵忠替他出的主意。因此,见了面说话要格外当心;否则,打草惊蛇,更加不妙。

  因此,他觉得需要好好掩饰,决不可让赵忠猜知他的来意。于是定定神想了一会,折回胡元规的当铺,将寄放在那里的一只书画箱取出来,找了一幅画包好,方始去访赵忠。

  赵忠在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启程在即,行李需要拾掇,他在浙江也搜括得不少,箱笼甚多,而像古玩字画之类,必须亲自检点。因此,门上奉命,对于访客一律挡驾,对罗龙文亦不例外。

  “那我就不进去了。”罗龙文将手里的画轴扬了一下,“你家主人托我觅一张画,现在觅到了,既然他没空见我,只好把画去还给人家。”

  门上一听这话,急忙答道:“罗师爷你老请等一等,我进去回一声看!”

  进去不多片刻,只见满头灰尘,两手乌黑的赵忠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抱拳作揖:“得罪,得罪!是我忘了关照,特客照常请进。来,来!请到里面坐。”

  “你正在忙,我交代一句话就走。”

  “什么交代一句话就走?进来再说,我手脏,不然就硬拖了。”

  是这样友好的态度,罗龙文心中一动,王翠翘的麻烦,或许可以从赵忠身上解散。于是,不再做作,随赵忠到了他书房里。

  等他洗抹干净,来陪坐叙话时,罗龙文一面打开画轴,一面说道:“老赵,你要走了!多日相叙,不能没有一点赠别的意思,有幅画送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受惠已多,不知何以为报。”

  “自己人说这些话干什么?你看看这幅画。”

  打开一看,赵忠吓一跳,是唐朝“小李将军”的一幅《青山绿水》,“罗师爷,这太贵重了!”他说,“真正不敢当。”

  “实不相瞒,这是仿本,出于北宋。我还有一幅仿本,是关仝的《关山行旅图》,拿来赠行,倒是切合本题。不过,仿得不如这幅好。长行无事,你留着聊以遣旅途的寂寞吧!”

  “既然如此,我就拜领了。报之以琼瑶,受之以木桃。我亦有样小东西,送你作个纪念。”

  说着,赵忠取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锭墨,无款无识,只朱笔标着重量:三两三钱。

  罗龙文不愧此道中行家的行家,入眼便知来历,“这是元朝制墨名家朱万初所造。”他说:“元文宗天历年间至今,两百多年了。珍贵之至!感谢,感谢!”

  “小意思,你太客气了。”赵忠很诚恳地说:“罗师爷,我本来是冒充风雅,这一趟来,跟你常常讨教,对于藏砚倒成了半个内行了。将来南边如果有好砚,请你替我留意,我先存五千银子在你这里备用。”

  “有好砚,我一定替你留心物色。至于价款,不必亟亟。”

  罗龙文紧接着说:“我不是也要进京吗?”

  “是的,是的。你进京的事,我时刻记在心上,这件事,我们另外多抽一点功夫,好好谈一谈。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并为一谈。”

  罗龙文知道,赵忠此行,亦很弄了些钱,五千银子买好砚还不算回事,坚拒反倒容易引起误会,以为他不肯管此闲事。因而点点头说:“这样吧,老赵,你的五千银子存在胡元规的典当里生息好了。要用就提,不用则大钱生小钱,岂非一举两得。”

  “好!好!拜托,拜托。”

  “小事一段。”罗龙文紧接着说:“我倒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拜托你。”

  “请说。只要办得到,一定效劳。”

  “老赵,你一定办得到。请你告诉我,相府严老夫人起造佛楼,要物色四个尼姑,指名要包括王翠翘在内。那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话,赵忠愣住了,那一脸的为难,难描难画。罗龙文心想:一拳打在他要害上,非逼他说真话不可。因此,口虽不言,却拿眼睛紧盯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唉!罗师爷,这就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老赵,”罗龙文率直问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我怎么会出这种主意?唉!”赵忠又叹了一口气:“一半是冤孽;一半也怪我不好。”

  何谓“冤孽”,罗龙文明白,是那天赵文华初见王翠翘,蓦地里勾起了五百年前的风流债。却不知赵忠自责是何因由。

  “那几天为了替老太太做寿,我分不开身,朱友仁那小子,整天在我家主人左右,成了寸步不离的跟班。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家主人就问我,怎么能把王翠翘带进京去?我就劝他,说人家出了家,算了吧!话不投机,我家主人就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他打消原意了,谁知又来这么一手。真正冤孽!”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决非饰词掩饰,罗龙文得知底蕴,不觉歉然,“我倒错怪了你了!”他紧接着说:“老赵,既知冤孽,应该设法解消,不让华公造孽,才是爱人之道。”

  “难,难!”赵忠大摇其头:“真难!”

  “何以见得?老赵,人人皆知,你在华公面前,说一不二,这件事你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

  “不然,不然!罗师爷你恰好说反了。这件事人人能管,如果我一提这件事,那就再不能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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