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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这是过年才有的精致点心,“亏你想得出。”王翠翘说:“别样材料还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她心里在想,这是别后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愿,决不可使他失望;何况病情转好的当儿,如能达成他的愿望,无疑地,对他是一大鼓舞。

  这样转着念头,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笼枣饼给他吃。其实要想法子也不难,现成有个陆太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副模子。

  于是她又说:“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总可以吃到嘴了。”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真是馋相。”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走到廊上呼唤寿福,嘱咐他去请“李二爷”来。

  “李二爷”是这里的下人对阿狗的尊称,她将他找了来,是要他陪着徐海闲话,她才能脱身去向陆太婆求教。

  “怎么样?看你喜孜孜的脸色,一定谈得不坏。”陆太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得不错吧?”

  “是!”王翠翘微笑答说,“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着,她将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谈到做枣饼的困惑。“那容易,我家里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样的二十四块,

  总共百把个花式,做出来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来,如果还要快,也有一个法子,到镇上的糕饼店去借一副。”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过年再用。”

  “我家”二字入耳,陆太婆一愣,旋即意会,自己的“义女”当然说“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过年,‘毛脚女婿’上门,我就做枣饼请他好了。”

  已订婚而未结婚的女婿到家作客,称为“毛脚女婿”;陆太平是打趣的话,王翠翘装作不曾听见,提笔开了一张单子,请陆太婆关照退庐的管事,在借模子时,顺便将应用的材料也办了来。

  主要的材料当然是红枣,煮膨胀了,剥衣,枣肉连汤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当时候,枣核自然而然地脱出,枣饼的妻子就有了。

  馅子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用黑枣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鸡油拌匀,王翠翘所调的馅子就是这一种。“可以做了!”

  “我来!”徐海将模子捏在手里,扬了一下。

  模子又称印板,枣木所制,紧硬无比;厚约寸许,宽约三寸,上面镂着各种吉祥图案,等王翠翘捏面皮填馅,做成一个圆环;徐海便拿来塞入模子,揿压实在,使劲一磕,倒出来便是或方或圆、形式不同的一个枣饼。

  一面做,一面上笼罩——蒸笼上铺好粽簧,枣饼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笼,用扇子使劲扇凉,再用剪刀将棕箬剪开修齐。这时的枣饼,色是深黄,油光闪亮;热吃固佳,冷食亦别有风味,颇耐咀嚼。徐海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王翠翘可忍不住要阻拦了。

  “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再吃两个,”徐海象个孩子似地,“再吃两个。”

  这样又玩又吃闹了一阵,徐海的神态更不同了,象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翘身边绕来绕去。这下,她倒又不免忧虑了,怕他心理上依赖太深,一刻离不得她,岂非也是麻烦。

  “你看,阿狗一个人在那里,你也陪他说说话嘛!”

  “啊!啊!”徐海如梦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里。”

  “二哥!”阿狗桴鼓相应,默喻王翠翘的意思,将徐海的思绪从她身上引开:“明天我陪你到‘大树将军庙’去逛逛。”

  “大树将军庙?”徐海搔搔头,“没有听说过。”

  “就是冯异将军庙。”

  “在哪里?”

  “二哥,莫非你忘记掉了?”阿狗提醒他说:“你倒想想看,你跟胡总督在那里会过面。”

  “我想想看,好象有那么一回事。”

  “那次我不在场。我是事后听胡元规说起的。好象你们还在那里吃蟹。”

  “吃蟹?”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羡的神态,“持螯赏菊,雅得很啊!”

  “啊!啊!想起来了!”徐海慢吞吞地念诵着:“‘见说白杨堪作桎,争教红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他当时对胡宗宪,为了一盆题名‘堕楼人’的菊花,借题所发的牢骚,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胡朝奉,就是我们三个人。好象眼前的事。”

  “本来就没有多久。”

  “是啊,没有多久。可是,时世大变了!早知如此,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二哥!”阿狗有些着急:“你是怎么回事?变得只会叹气了!”

  “兄弟,”徐海报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说些可以不教人叹气的事我听听。”

  这虽有反诘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讲些有趣的事,才能冲淡徐海的抑郁。思索了一下,现成有桩有趣的事可谈。

  “好!”他很起劲地说:“我讲隔夜算命的故事你听。”

  讲到一半,王翠翘也来听了。她跟徐海对这个巧赚赵文华的妙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徐海说了他的感想。“我在虎跑寺的时候,有个‘菜头’,就是管菜园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个秀才,因为家里有了剧变,看奇尘世才出的家。他也限我差不多,虽做了和尚,积习难改,不大念经,喜欢讲孔孟之道,那两年我很得他的益处。照他说,人性本无善恶,也可以说生来有善性,也有恶性,所以一个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像天水赵就是一个彰明较著的例子。”

  这番话,对阿狗来说是深了些,反而于王翠翘听出来一些道理,便接着他的话说:“如何是可与为善,如何是可与为恶?只看周围是些何等样人?只因为胡总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罗小华帮着他去做,恰逢赵忠又不能不跟着他们做。所以天水赵做了一件善事。细细想去,他也没有什么善事,不过放松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说他的好。看起来,‘为善最乐’这句话倒是不错。”

  “为善最乐?”徐海又有些迷茫的神色,本来眼中已恢复的清澈的光茫,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语气迟滞了说:“象我现在这样生趣索然,不知道乐在哪里的人,必是做多了坏事。”

  想不到他竟因此多心,王翠翘一时无法作答,而阿狗却很快地,带些责备的语气说:“二哥,你不要不知足!虽说最近遭遇了许多波折,可是,你也应该有安慰的地方。”

  “兄弟,你的话我必得听。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值得安慰之处?”

  “第一,”阿狗将手一指:“翠翘姐依旧跟你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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