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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不是你是谁?”陆太婆说:“我早就托人在京里买一头假发,拖了一年功夫才寄到;本意是留着自己用的,想不到归了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也勉强不来。”

  “娘!”王翠翘站起身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说着,盈盈下拜。

  “不要,不要!”陆太婆急忙扶住,“以后,你可得多当心!这劳什子要从头上掉了下来,那才是个笑话。”

  还好,假发的尺寸非常非常适合,戴得很牢。王翠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虽不比天然头发,但制作得已可乱真,应该很满意了。

  接着换上绿袄纱裙。那一身比丘尼的海青,亲手折好,整整齐平放在床上,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

  “时候不早,轿子早已在等了!太太跟干小姐就动身吧!”

  阿云这样不断催促,才将恋恋不舍的王翠翘催得离开了她那间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布置得精洁异常的禅房。

  ※ ※ ※

  到了陆大小姐家,少不得郑重见礼,彼此执手细看。陆大小姐将入中年,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妹妹,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久久不休。最后是陆太婆打断了她的兴致,说是肚子早已饿了,问她如何款待王翠翘?

  “大姐不必费心!”王翠翘赶紧声明:“我吃斋。青菜豆腐就可以了。”

  “已经还俗了,还吃什么斋?”陆太婆说:“就今天开荤吧?”

  王翠翘长斋惯了,又住在摒绝荤腥的庵里,所以闻见鱼肉的气味,便会作呕;但不便公然违拗,陪笑说道:“只怕肠胃不受!”

  “这倒也是实话。”陆大小姐说,“再说,开斋是件大事,也要挑个好日子。”

  “好日子?”陆太婆意味深长地说:“真是要挑个好日子!”

  王翠翘是何等机敏的人,知道话中有话,暂且存在心里,只说:“娘!我要跟你一房睡。”

  ※ ※ ※

  不但一房,而且是一床——一张极大的红木床,母女俩拥衾而坐,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王翠翘先开口,“娘,这时候你总要告诉我了!”她说:“我师父为什么连明天都等不到,立逼着我跟了娘回来?”

  “这自然是听了我的话,我的话又是由罗师爷那里来的。陆太婆突然问道:“女儿,你倒说说看,怎么叫普渡众生?”

  这太突兀了!然而越是不相干的话,越是深意,王翠翘很乖觉地推托,“我的功夫还浅。”她笑着说:“菩萨这些深奥的道理还不大懂。”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普渡众生,无非存着一起救人的宏愿而已。”陆太婆说:“不过芸芸众生,救不胜救;只好就看到的救,能救的救,所谓‘佛渡有缘人’。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娘讲得很明白。”

  “你明白就好。现在有个人,跟你很有缘,亦只有你才能救,试问你救不救?”

  “这倒是谁啊?”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救不救?”

  若说“不救”便是不讲理了,只好这样答说:“不知道我力量够不够?”

  “当然够!”陆太婆又说:“就是不够,你也该救。舍身饲虎,这个故事你总知道?”

  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故事,何能不知?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勇气?因而默然不答。

  “怎么?我的话不对?”

  “娘的话,怎么会不对!”王翠翘说:“只要我的力量够,当然应该救人。这,说了半天,到底是指谁?”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陆太婆平静地说:“徐海!”

  两字入耳,恍如雷震:“是他?”王翠翘结结巴巴地问:“徐海怎么样了?”

  见她是这样关切惊惶的神态,陆太婆倒有些顾虑,怕说了徐海的情形,会害她着急。

  于是,陆太婆放缓了语气说:“徐海住在胡家典当里,想你想得很利害。”

  王翠翘松了一口气,只是心潮平伏,有无数的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因为想你的缘故,意志不免消沉,罗师爷告诉我,徐海替朝廷立了大功,赵侍郎跟胡总督已经替他出奏到京里,要给他官做。”

  听得这话,王翠翘又惊又喜,一双眼变得水汪汪地格外明亮——惊喜的不是徐海将要出官,而是终于能够出头,可以不做隐姓埋名的“黑人”了。

  “娘,”她追问一句:“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罗师爷也决不会骗我。”陆太婆紧接着又说:“徐海不但要做官,而且朝廷还有大事要借重他;偏偏他精神不好,所以赵侍郎跟胡总督都很着急。”

  听这一说,王翠翘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这样急着要让她还俗,原来是有大事要差遣徐海去做,而又非她不足以鼓舞徐海。她在想,连师父都这样关切,可知要徐海去做的那件大事,必于国计民生有极重要的关系。然则那是件什么大事呢?

  心里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陆太婆答说:“罗师爷不肯说,只说是件救百姓的好事。也就因为这一点,你师父才肯放你。女儿,你不要让你师父的一起慈悲心落空!”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王翠翘想起心云临别的那番教诲,觉得能鼓舞徐海去做这件救百姓的好事,比在庵中持斋念经的修行好得多。

  这样一转念,老挂在心里的,那种因为还俗有负初心而不安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不过,不往后想,只朝前看,却有许多混沌不明之处,需要先问清楚。

  “娘!我不会违拗你老人家的话,也不会让师爷的一起慈悲心落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停了一下问,“就是跟徐海见个面吗?”

  这一问有不尽的言外之意。在陆太婆面前,跟在王九妈面前的身分,有天渊之别。而且,过去跟徐海固有过一段“妾身不分明”的亲密关系,但从法云庵出家那天气,便已随满头青丝,付之并州一剪。照道理说,如今与徐海仅只于相识而已!纵有旧情,却不可随便重拾;否则,不但是自辱,也辱及陆家了!

  陆太婆当然也有此见识。不过,王翠翘跟徐海究竟如何?她并不深知,亦须先了解了,才能拿主意出来。

  “这当然不止于见个面,就是见面,亦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你倒先说与我听,徐海待你究竟如何?”陆太婆又加了一句:“最好从头细说。”

  王翠翘本来亦有这个意思,便从杭州瓦子巷谈起,一直谈到法云庵出家。足足说了一个更次,方得讲完。

  在这个凄艳诡异的故事中,陆太婆特感亲切的是,徐海曾在她家的别墅作过客;因而也就触机而生灵感,很快地定了个主意。

  “我家的别墅叫做‘退庐’,当初是我侄子托胡总督照看的,只知道胡总督拿他当一座招贤馆,接待了好些有本事的人在那里住。徐海也在那里住过,倒很巧。”陆太婆问道:“你去过没有?”

  “没有。”

  “过几天我带你去逛逛。里头有座假山,叫做‘退坞’,冬暖夏凉,曲折得很,初次进去一定出不来。谁想躲起来不见人,住在那里最好!”陆太婆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在想,徐海跟阿狗躲在地窖里,如果上面不是素芳而是你,不知道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那还不是一样。”王翠翘毫不迟疑地答说:“象素芳那样子,我也做得到。娘,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那样子叫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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