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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第三十三章】

  “实在是想不到的事!”听罗龙文细说了经过,胡宗宪心里很难过,“公家太对不起他了!总要想个补过之道才好。”

  “这件事分公私两方面来说。谈公事,眼前当然谈不到出海,汪直那面怎么办?”

  “公事我们另外谈。你只说明山如何安排?”

  “还是照原来计划,重圆乐昌之镜。这件事可要分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请陆太婆劝翠翘还俗;一方面是要安排他们的双栖之地。”

  “这很要紧!”胡元规说,“如果能找个山清水幽的地方,可能不受什么干扰。翠翘的一起柔情,细心照料,就更容易收效。”

  “那容易!”胡宗宪说:“我老家在新安江上,万山丛中,住到我那里去,不会有任何干扰。”

  “好倒是好!就怕引起误会。”罗龙文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不说,胡宗宪也懂,还是怕赵文华疑心他跟徐海的关系太深。在胡宗宪想,以眼前他跟赵文华水乳交融的情况来说,即会有此疑心,亦不足为虑。不过他亦并无成见,表示如有更好的地方安顿徐海,他无不赞成。

  “我在想,还是西湖上好。”罗龙文说:“第一、有总督鼎力庇护;第二、彼此来去方便。”

  “这更容易了!”胡宗宪一口应承,“我派人去找地方,或者,你们去找,有合适的别墅,动用官帑买下来,借他住,至于不受干扰也可以办得到,多派些人警戒好了。”

  “是!”罗龙文对阿狗说:“现在只有一件事了!这件事只有我们商量着去办,不过,得过了明天再说。”

  ※ ※ ※

  第二天重阳。不但没有满城风雨,竟是艳阳普照,象暮春天气。

  法云庵中冠盖云集,兼且衣香鬓影,盛极一时。外面是罗龙文提调一切;里面是陆太婆代做主人。赵文华不过安坐礼堂,与少数身分较尊的客人,如胡宗宪、阮鹗等人,寒暄闲谈而已。

  日中开席,是征调各香积厨的名手,集中在法云庵调制的素斋。因为不备酒之故,外面的席散得很快;谢了主人,旋即告辞,轿车纷纷,霎时间散去了一大半。

  但里面却还热闹得很,文武官员与内缙绅的内眷,难得出门;所以遇有应酬场面,总是流连忘返。加以陆太婆为赵文华代作主人,一方面自己要面子;一方面亦感于委托的盛意,要替真正的主人做面子,所以打点精神,使出手段,应酬得八面玲珑,更把女眷们吸引住了。

  可是,陆太譬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有手段亦无法使,这个得力助手就是王翠翘——出身勾栏、且经王九妈尽心教导过的王翠翘,论应酬功夫,当然高人一等;最利害的是,眼光无处不到。有那老实拙讷,默坐一旁看热闹,自惭形秽以致意兴阑珊想告辞的都逃不过她一双眼睛;翩然而至,殷勤致语,不过片刻功夫,就能令人倾倒不已,再也舍不得走了。

  无奈欢娱的辰光过得快。到得太阳偏西,如果不走,夜行诸多不便,不能不告辞了。只是客人是尽兴而归,代作主人的陆太婆却已动弹不得,靠在椅上叫一声“女儿!”

  这是叫谁?王翠翘蓦然意会,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我动不得了!年纪不饶人,今天如果没有你,局面不知道会糟成什么样子?”

  “你老人家的人缘好,”王翠翘说:“总算对得起赵大人了。”

  “正是!”门帘一掀,赵文华出现,他在外面已听见了王翠翘的话,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来拜谢。”

  谈得不多片刻,罗龙文与赵忠连翩而来,王翠翘知道他们跟陆太婆有许多琐屑杂务要料理,趁此机会要将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禀告心云老师太。

  这件不安之事,就是认了陆太婆作义母,不知心云老师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获允许,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缘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踏入心云养静的那座院落,她一颗心就比较踏实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烦意躁的时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凉。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沿着回廊,直趋正屋。只见心云老师太在昏黄暮霭中闭目打坐,手里徐徐数着佛珠,口中轻轻念着佛号;脸上余晖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翘不敢惊动她,在香炉中续上两块檀香;油灯中注满了油,点根纸煤燃起了灯;摊开一本经,默默念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老师太在喊:“悟真!”

  “师父!”王翠翘应声而起,转脸看时,老师太已经下了禅榻。

  “功德圆满了?”

  “是。”王翠翘答说,“实在很圆满。”

  “你义母呢?”

  王翠翘一愣,旋即意会。偷觑师父脸色,依然一起慈祥,胆便大了些,陪笑答说:“我还没有禀告师父,师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师父,你可知道,这义母是怎么认来的?”

  “你且说与我听听。”

  “是罗施主的辩才无碍,说佛门中亦讲五伦,象师父,又是师,又是父。这么在场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陆太婆是本庵的护法,又最敬重师父,若说板起脸来不认,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顺口叫得一声。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脱,徒弟亦不愿复惹尘缘。”

  “你的尘缘本来未断,只是认义母亦是大事,怎说‘顺口叫得一声’?其心不诚,大大不可!”

  这样的回答,在王翠翘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师爷训诲得是!”

  “你且坐了,我还有话问你。”

  “是!”王翠翘去倒了杯茶捧给师父,然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候问话。

  “你既然认了义母,不如索性还了俗。”

  王翠翘大吃一惊:“师父,”她张惶地问:“莫非你老人家要撵我出法云庵?”

  “佛门广大,无所不容,我撵你干什么?”

  “然则师父怎的叫徒弟还俗?”王翠翘说:“徒弟原不敢认这位义母,如果师父不许,徒弟不认就是!”

  “那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佛家不打诳语,你若如此,便是犯了戒。”

  “不犯戒,可又犯了家法!”王翠翘眼泪汪汪地说。

  “何须如此?”心云抚着她的背说,“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自以为做错了事,怕大人责骂。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事,我也不会责备你。”

  心云老师太主持这座法云庵,就因为她平时驭众甚严,所以才能整肃清规。现在听她的话,迥不似平日的性格,便越发使得王翠翘悬揣不安,疑心她言不由衷,对一个人若是连责备都觉得多余时,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

  想到这里,越觉悲伤。自念不容于红尘,遁入空门,总可以求得个安身立命之地,谁知连广大佛门,亦竟难容身,岂不成了天地间的弃物?

  一面想,一面流泪不止。心云不觉诧异,“悟真,你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哭成这个样子?”她说:“照你这等放不开,可知也是不宜于修行的?”

  这句话倒是当头棒喝,王翠翘不由得收住眼泪,怔怔在想:师父的话如果不错,自己却真该还俗;倘或错了,自己要拿行为给人看,早念经,晚烧香,息心静虑,一无挂挂,然则又何以这样的患得患失,唯恐被逐出法云庵?

  说到头来,还是尘缘未断,七情六欲,一样也丢不开。依自己平时的胸襟,还俗就还俗,被逐就被逐,应该是无所谓的一件事。却又为何一听说不容于法云庵,就惊惶如此?

  这个道理却想不透,不过诉诸感情,却是很明白的,“师父,”她说:“我是有些事放不开,第一、舍不得你老人家。”

  “喔,”心云问道:“有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第二、这里的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心云倒真有些诧异了,“我一直以为你久历繁华,过不惯这种清茶淡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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