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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两样都有。”

  “那你请放心!我知道翠翘的性情,她跟你老人家投缘,一定会亲亲热热喊你一声‘娘!’”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还用得着问我吗?”

  “罗师爷!”陆太婆很认真地说,“怎么不要问你?”

  “哟!你老人家倒想,她叫你‘娘’,天下有个做女儿的,不听娘的话的吗?”陆太婆站了起来,“罗师爷,你真利害!”她说:“原来是要拿难题目扣在我头上。”

  “不敢,不敢!”罗龙文惶恐地说:“我不敢在你老面前耍手段。”

  “那倒无所谓。说实话,我还佩服有手段的人,只要居心忠厚就好。”陆太婆想了一下,喊道:“阿静!”

  阿静应声而至,带些埋怨的声音说:“菜、饭都冰凉了!也不招呼一声。等下又要喊胃痛了。”

  陆太婆笑道:“今天怎么样也不会犯胃气。你去请悟真小师太来。”

  阿静答应着走了。不多一会,陪着王翠翘翩然而至,发现罗师爷在座仿佛一惊。那双既黑且亮的眼睛,倏然一转,然后平静地说道:“想不到罗施主也在这里!”接着走到陆太婆身后,替她撂一撂飞蓬的白发,那份熟不拘礼而自然亲热的神情,使得罗龙文更有信心了。

  “翠翘——”

  罗龙文刚喊得一声,王翠翘便截断了他的声音,抢着说道:“罗师爷,叫我悟真!”

  这是兜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虽不算痛,却不免扫兴;好在罗龙文沉着,笑笑说道:“名字无所谓,悟真也好,翠翘也好,你还是你,样子总不错的。”

  “样子也变过了。”说着,王翠翘伸手到顶,手指触着僧帽,又仿佛突然记起什么,重又放下。

  显然的,她的原意是要取下僧帽,示以僧尼的特征,表示“样子也变过了”。而举手复又放下,当然是不愿脱那顶僧帽。由此可以断定,王翠翘的尘根未净,那“三千烦恼丝”如果能重新留起来,亦未尝不是她的希望。

  看准了这一点,罗龙文觉得正该掌握时机,直抉本心,随即说道:“不管怎么样,在我看,你还是从前的你。翠翘,你认陆太婆作个义母,好不好?”

  这个提议,在陆太婆都有突兀之感,深恐王翠翘当面拒绝,搞成无趣的僵局,所以想说两句否认意味的话,以便作为自我转圜的余地。可是,未曾开口,已为罗龙文的眼色阻止住了。

  而王翠翘的感觉,相当复杂,也可以说相当矛盾,明知此举不合于佛门的规矩,却又觉得有这样一个义母嘘寒送暖,亦很不错;而要想辞谢,可又说不出口。及至看到陆太婆那种尴尬的神色,内心更平添了许多惶恐,越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翠翘,佛门不是无情之地,你也不要说,出了家就可以不要父母。果真不要父母,可又为什么叫‘师父’?又是‘师’,又是‘父’,俗家的五伦中倒占了两伦,这又怎么说?”

  这一问,王翠翘无话可说,而心里的疑虑亦就解消了一大半,想了一会笑道:“也只有罗施主,才想得这样的歪理。”

  “歪理也是理。你如果讲道理,就得听我的劝。”

  “罗师爷,”陆太婆反倒不忍逼迫王翠翘:“你让她慢慢想,不要逼她!”

  脾气淡淡的一句话,只为王翠翘与陆太婆投缘,便觉得这句话十分体贴,因而也就越发倾心。腼腆地说道:“娘,你要不要我这样一个女儿?”

  一听这话,陆太婆一把将她拉过来,搂在怀中说道:“我哪会不要?求之不得!”

  “好了!”罗龙文喝干一杯酒,“我的差使完了!”

  “差使!”王翠翘疑云大起,仰起头问道:“娘!罗施主说的什么?”

  “不相干,我慢慢说给你听。”陆太婆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从胸前摘下一块彩玉来:“这块翡翠在我身上四十年了,当年我上花轿之前,我老娘亲手交给我的,如今给了你。”

  “妙,妙!”罗龙文笑着说:“这又值得喝一杯酒。”

  陆太婆还未及答话,只见一名青衣侍儿疾趋而前。低声说道:“好象有贵人来了。”

  门帘僻处,朱友仁钻了进来,“太平,赵大人来拜!”他说了这一句,回身将门帘高高掀起,里外视线,都无阻隔了。

  这是件很出人意外的事,陆太婆要辞谢,王翠翘想回避,都已不及;因为赵文华已由赵忠陪着,踱了进来。于是罗龙文便又自然而然地负责起了居间引见之责。

  “太平,请这面来。”他将她引入主位,随又上前迎接赵文华。

  “多承费心,感激之至,我特为道谢。”赵文华向罗龙文拱拱手说。

  “我不敢居功,费心的是这位陆老太太。”

  “是,是!”赵文华抬眼一望,整一整衣襟,“想来这一位就是陆老伯母了。”说罢,回身向赵忠吩咐:“取毡条来!”

  这竟是要以大礼拜见,陆太婆急忙说道:“万万当不起,决没有这个道理!”

  “老伯母不必客气。我跟令侄在朝中交好,亲如手足,理当执后辈之礼。”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赵大人朝廷柱石,身分贵重。我怎么敢当大礼?”此时红毡条已经取到,陆太婆越发着急:“罗师爷,罗师爷,请你千万挡住赵大人,不要折了我的寿算。”

  “既然如此,”罗龙文便横身拦在中间劝道:“赵大人,就请起礼相见吧!”

  赵文华原就是等他来这么一劝:“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我就放肆了!”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陆太婆连忙还礼。礼罢落座,赵文华殷殷致谢,盛赞礼堂布置得雅致华贵,说可惜老母在京,不能亲眼看到,否则一定很高兴。

  恭维得很恳切,陆太婆自然高兴,向后望了一眼说:“也多亏这位小师太帮我的忙!”接着微微转脸向后:“悟真,你也见见赵大人。”

  王翠翘在陆太婆身后,原是有意借柱子障蔽,又半侧着脸,所以赵文华不曾注意。等她一踏出来,正面相看,突然间象着了电似地,身子微微一震,两眼乱眨了一会,随即视线发直了。

  直到王翠翘合什为礼,赵文华方始警觉,“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答了礼,转脸问道:“这位小师太是本庵的?”

  “是!法名悟真——”赵忠嘴唇牵动了一下,似乎还有句话想说未说。

  罗龙文了解他的意思,是不便当面说奇“悟真”的来历,纵然如此,多少是件尴尬的事,所以他赶紧把话扯了开去。

  “大人,有件事我跟赵总管商量过。”罗龙文看一看陆太婆说:“当着陆老太太在这里,正好说定局。”

  “是,是!请见教。”

  “是补祝太夫人的千秋,文武官员以及乡绅的内眷,理当到寿堂来一申敬意——”

  “阿,啊!”赵文华不自觉地打断了他的话,“小华,不是你提起,我竟未想到,敝眷不在这里,鱼轩莅止,何以应酬?这不是件大大不妥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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