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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不必客气!”阿狗问说:“有句成语你总知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

  “听倒听说过,不大懂它的意思。李大爷,你倒讲给我听听看。”

  她不作此要求,阿狗亦要讲解,拿它作个引子:“譬如说,有人要做一件事。这件事,你明明知道它是错的,劝他不要做。忠言逆耳,也明知道人家不爱听,你还是要说。到得日后,人家知道了,你是为他好,自然感激你。这就叫“君子爱人以德’。”阿狗接了一下又说,“为了不愿意说人家不爱听的话,随他去错,甚至胡乱怂恿。闯出祸来,他在旁边袖手说闲话,这就叫‘姑息’,是小人!你懂了吗?”

  “懂是懂了。不过,我觉得李大爷你有句话说错了!”

  “哪一句错了?”

  “谁要是错了,如果自己觉得情份不同,应该相劝就要劝。这是做人的道理!劝得对了,不可自以为有功劳,要别人感激。存着那种心,跟小人没有多大的分别,哪里可以算君子?”

  阿狗看着徐海,翘一翘大拇指,由衷地钦佩,同时对她的能明辨是非,择善固执,也更有信心了。

  “二爷,”他向徐海征询着说:“二爷,我们把前因后果,告诉素芳,请她评个理看,你道如何?”

  徐海闭着眼考虑了一会,睁开眼来,点一点头。于是阿狗将徐海如何由虎跑寺的明山和尚,一变为海盗的大首领,如何卧底为官军的内应,以及胡宗宪如何许以酬佣而不能实践诺言,反要徐海去诱捕汪直,以及赵文华如何为了争功献媚,想收捕徐海,献送王翠翘,原原本本地说了给素芳听,最后谈到罗龙文。

  “罗师爷与胡总督同乡,关系密切,交情深厚。可是,他如今投到赵文华那里去了!”

  双眼灼灼,一直在用心倾听,不曾开口的素芳,到这时才说了一句话:“这不会吧!罗师爷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胡总督自己都承认了,旁人替他洗刷有何用。素芳,眼前就是证据,如果他当徐二爷是朋友,何必又派你监视徐二爷?”

  听这一说,素芳像当胸被捣了一拳,脸色发白,很痛苦的样子,好久,才叹了口气:“唉!我倒真没有想到。”

  “现在你知道了!素芳,你应该想到,你替罗师爷监视徐二爷,固然是你不负他对你家的恩德,忠心耿耿,可是这一来也就是陷他于不义,不是爱人以德的道理。”

  “李大爷,你的责备我接受!我要去劝罗师爷,请他放二爷走。”

  “这,”阿狗迟疑着说,“素芳,你有把握,罗师爷会听你的话?如果不听,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只会让二爷的处境更不利。”

  素芳愣住了,抚心自问,确是没有能说动罗龙文的把握,冒昧不得。“那么,”她问,“该怎么办呢?”

  “这就无从替你着想了!”阿狗答说,“如果我劝你放二爷走,就变成你对不起罗师爷,你说,是不是呢?”

  “是的!”素芳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徐海却又有些不忍了。不过他怕一开口让阿狗不开心,所以向他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一边,等阿狗跟了过去,方始开口。

  “事缓则圆,不要逼得太紧。”

  阿狗确是有些不开心,大声抢白:“什么事缓则圆?还有多少时候可缓?”

  “李大爷,”被惊动了的素芳在那面接口,“二爷的话不错,事缓则圆,船到桥头自会直,你放心好了!”

  阿狗已深切了解她的性格,直爽而重承诺,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毫不以为她的话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之词。也许她已经有了主意,而这个主意只能跟徐海一个人谈而已。晨鸡已唱,事有结果,再不归寝,更待何时?阿狗打个呵欠说道;“好罢!事缓则圆,反正什么话都得明天再说了!”他又问:“我睡在哪里?”

  “跟我来!”素芳招招手。

  她带着阿狗穿过堂屋,到了最西面的一间屋子,剔亮了灯,为他起床叠被,动作细致温柔,看在眼里真不能相信她有一身极好的武功。

  有个一直存在心中的疑团,此时又想起来了,“素芳,”他问:“你会不会嫁给徐二爷?”

  这一问,率直得近乎唐突了,但他并不以为有被赏以粉拳之危,果然,素芳只是羞,并未恼,红着脸说:“谁知道呢?”

  “大概你要问过你父母?”

  “没有地方去问。”

  “怎么呢?”

  “妈妈早死了。”素芳答说,“我爹上京里去了。”

  “既然如此,你自己可以作主,怎说不知道呢?”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是说徐二爷?”阿狗很有把握地说,“他是求之不得。”

  素芳忽地转身,深深看了看他,然后又背着身子说道:“可惜,这又不是徐二爷的事!”

  “那么,是谁的事呢?”

  素芳不答。铺好了床说:“李大爷,请安置!”说完,她就走了。

  “你去了好一会,必是跟李大爷在聊天。”徐海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想说。”

  “怎么?”徐海很关切地,“想来是他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

  “不是不爱听——”迟疑了一会,她终于将未完的话说了出来:“是怕听。”

  “那我就更要问了。是什么话?”

  “为什么更要问?”

  “你怕听的话,听在心里不会安逸,说给我听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宽心。即使做不到,至少多一个人分担你的不安,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些。譬如夜晚走黑路,疑心背后有鬼,有个人跟你作伴,你不就安心了吗?”

  听他说完,她抬眼相看,眼中盈盈欲泪,是那种感动与感激的样子。徐海忍不住抓起她的手,柔荑在握,未免心荡,索性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抱得紧紧的。

  一身武功的素芳,此时与寻常少女无异,在徐海怀中,宛转躲避,作无力亦无功的挣扎,口中只是用告饶的声音喊着:“二爷、二爷,放放手!”

  徐海到底放手了,但已在恣意轻薄之后。只是手虽不动,身子却如影随形似地,与素芳寸步不离;口中喃喃不断地自道苦闷,将藏在内心深处,从不肯向人道及的“窝囊”的感觉,为素芳倾泻无余。

  等他说完,曙色已透,素芳去泡了热茶来,相对啜饮,默默无言。在徐海话都说尽了,心中空落落地,不知是痛快还是无聊;在素芳,却是心中塞满了话,在考虑应该拣那些最要紧的话说?

  想来想去,还是她走回到他身边,他问的那句话最要紧:“二爷,你知道李大爷问我的是什么事?”她说,“为什么我怕听他的话?”

  “是啊!”徐海精神复振,“这不就是我刚才问你的话吗?”

  “他问的话,当然跟二爷你有关系;可是跟他没有关系。我想,”素芳缓慢而清楚地说:“那件事办不到的。”

  是哪件事?徐海一时摸不着头脑,细细参详下来,才知道是女孩儿家羞于出口的那件事,不由得又惊又喜地问:“何以办不到呢?”

  “你想,翠翘姑娘能答应吗?”

  “她当然会答应。”徐海答说,“翠翘不是气量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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