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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明山,你这话岂可轻易出口?朋友交情再深,拿这话来开玩笑,大不应该!如果让她听见了,岂不寒心?”

  话是责备,意思却很恳切。徐海暗暗佩服罗龙文利害,明明在图谋王翠翘,而表面上却显得仁义过人,而且还不能不接受他的责备。

  因为如此,只好笑笑算了。不过,罗龙文仍有戒心,觉得应该有个进一步的表示,“我要避嫌疑。”他很认真地说:“刚才我所说的,安置她在‘新安江上,万山丛中’的话,就当没有说过。”

  如果徐海那句“物归原主”是戏谑之词,此时当然要致歉,请求罗龙文维持原议。可是徐海不开口!

  这就非常明白了,他是怀疑罗龙文居心不良,故意刺他!阿狗了解,罗龙文更了解。于是言笑宴宴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僵冷了。

  不过,罗龙文仍能保持冷静,“好在还有两天的功夫。”他说,“明天再从长计议吧!”

  大家都觉得情势整个变过了!

  “你还去不去呢?”王翠翘问。

  徐海不答,看了她一眼,低着头大口大口喝酒。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王翠翘问阿狗,“到底是谁沉不住气。”

  “这无所谓沉得住气,沉不住气,早点把他心里的打算挖出来也好!”阿狗当然站在徐海这边,遥指着前面说:“不然,结局也许更不好。”

  “怎么个不好呢?”

  “也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唉!”王翠翘叹口气,“都是为了我!我死了就没有是非了!”

  “翠翘姐!你这些话说它干什么?”阿狗有些不耐烦,“辰光不多了!要赶快定个主意才好。”

  “以前哪一次都难不倒我,这次,”王翠翘说,“我可没有主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徐海扬气脸说:“弄条船出海,从此不再回来。”他起身指着壁间所悬的一幅字。大声念道:“‘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

  这是苏东坡的词,原是醉后的牢骚,恰与徐海这时候的情境相合,亦无非借用此句来一吐肮脏之气。然而,阿狗认真地作了考虑,认为是一条路子。

  “不是说笑话,真的弄条船走,从此不回来,倒是上上之策。”

  王翠翘看他的脸上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得诧异,“兄弟,”她问:“弄条船走到哪里?”

  “呶!”阿狗将手往东面一指。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王翠翘沉下脸来,“还是你娶了倭人,心都向那边了?”

  阿狗一向敬畏王翠翘,见她神色凛然,吓得不敢开口;原来的想法,当然也就打消。

  “你说啊!”王翠翘用一种长姐教训幼弟的神态说,“有话大大方方地说,只是说出口之前先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阿狗答说,“想来想去,只觉得非逃不可!做这种大事,全靠彼此相信得过;现在二爷跟罗师爷生了意见,你们倒想,他们会放心二爷?不怕二爷变心,反投到对方去?再说,我们也一样不放心人家,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坏主意?二爷,你人在汪洋大海,心在翠翘姐身上,那是什么滋味?更不要说还要能够专心一意,又要防备自己的底细让人家识奇,又要随机应变,把汪直说动了来归顺!”

  这番话很透彻——其实徐海和王翠翘,也都有此想法,只是没有他想得多,看得深。此刻听他一说,才发觉处境异常艰困。

  “他的话已经说尽了!”徐海问王翠翘:“你看怎么办?”

  “我不知道!”王翠翘懊恼地说:“我真不该回桐乡的,住在石门就不会有这些事。”

  “翠翘姐,”阿狗劝慰她说,“你也不必埋怨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办法一定会有。你先去息一息,等我来跟二爷商量。”

  王翠翘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通前彻后,细细思量一番;所以听他的话,自回卧室。于是阿狗有句需要背着她的话,可以跟徐海说了。

  “二爷,你到底逃不逃?”

  “不逃!”徐海断然决然地说:“第一、吃尽辛苦,多少也立了些功劳,弄到头来,落个一逃了之的结局,怎么样也不甘心。第二、也没有地方好逃。第三、就算有地方逃,那种改头换面、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好过。”

  “好,不逃。那么,是不是仍旧出海呢?”

  徐海沉吟了好久,好久,方始无可奈何地说:“你的话,我越想越有道理,他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他,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不相信二爷你,不要紧;等事情办成功了,他们就相信了。现在顶要紧的是,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对!”徐海深深点头,“你把事情的头绪理清楚了!只要把翠翘安顿好了,让他们没有坏主意好打,我仍旧可以照原来的步骤,干我应该干的事。”

  “正是这话。我想,安顿翠翘姐,也还不难。”

  “好!你说!”

  “有两个法子。第一——”阿狗忽然笑了,是觉得非常有趣的样子。

  “你笑什么?”

  “想起一句话好笑。”阿狗答说:“我说了,二爷不要动气。”

  “哪有这么多噜嗦!快说,是句什么话?”

  “和尚配尼姑!”

  徐海一愣,旋即想明白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亏你想!”他说。

  “让翠翘姐做尼姑是权宜之计,将来可以还俗的。眼前就只有一样不便。”

  “什么?”

  “不能穿罗着纱,也不能吃鱼吃肉。翠翘姐是享用惯的,只怕过不来尼姑庵里的苦日子。那么,我还有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是,由徐海提出要求,带着王翠翘一起出海;等上了冈本的船,重新又将王翠翘悄悄移上岸,觅地隐藏,静待徐海归来。

  这个办法很费周折,而且容易起人疑窦,“这一来,他们不是要疑心我一去不归?”徐海问。

  “这很好回答:‘如果不相信我,就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对!可是要他们问,我才这样子回答;他们不问,我就没有机会说。”徐海摇摇头说,“他们一定不会问!疑心、疑心,疑在心里,哪有说明的道理?”

  “他们不说,你自己说!二爷,你不要忘记,要你带着翠翘远走高飞,是人家的主意!”

  徐海心想:是啊!罗龙文说过这话。如今要求带着王翠翘一起走,无非担心她会落入严世蕃手中,照罗龙文的意思行事而已。这没有什么不好棋齿的。

  于是,他接纳了阿狗的建议,“你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他说,“倒问翠翘自己看。”

  这是最正当的做法,阿狗欣然赞成。将王翠翘从卧室中请了出来,细说经过,请她抉择。

  提到“和尚配尼姑”这句话,王翠翘笑不可抑,“这好!”她说,“我就做一趟尼姑看。”

  “做尼姑的味道,你要想一想!”徐海提醒她说。“那味道无非清淡而已。我过得惯的。”

  “好!”徐海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到,做得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不过,细节还要商量。”阿狗紧接着他的话说,“做尼姑有两种做法:一种是落发;一种是带发修行——”

  “这你不用管。”徐海打断他的话说,“佛门中事,我比你内行得多。”

  “是了!”阿狗笑道,“和尚配尼姑,该你们自己去商量,我们不必管闲事。”

  于是阿狗自去归寝,徐海与王翠翘便商量如何遁入空门。照他的想法很简单,苏嘉鱼米之乡,多的是所谓“家庵”——有那大家姬妾,方在盛年,而老主人下世,自愿守节;小辈敬重姨娘,怕她在家有规矩束缚,生活泼居,种种不适,起了厌烦之心,这个节就难守了!因而构筑精舍,供设佛堂,请这位姨娘住持,只穿僧服,并不剃发,如嘉兴莲花庵的妙善师太那样“带发修行”。这样的庵堂,就叫家庵。

  “我知道好几处家庵,有的一塌糊涂,有的干干净净,清规极好。”徐海笑着问道:“你喜欢一塌糊涂的,还是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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