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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喏,”胡元规推开船篷,“你看!”

  阿狗抬眼一望,暗沉沉一起极大的园林,茂密的枝叶中筛出数星灯火。再往远看,平畴中几座茅屋的影子,知道这片园林,必是豪富家置于郊外的别墅。

  这时船已停住。那个埠头很大,而且很讲究,整整齐齐的青石板所砌。舟子先跳上埠头,一个扳住船头,一个扶着他们登岸。穿过短短一条甬路,就是那座别墅的侧门,已有人守在那里了。

  “是老金?”胡元规问。

  “是的。胡大爷,你老走好。”

  “我不要紧。我这位小朋友路不熟,得要点个灯笼才行。”

  “是!灯笼现成,我来点。”老金取出一个“火折子”,临风一晃,点上了灯笼说:“我引路。”

  “平湖的客人到了没有?”胡元规问说。

  “刚到不久。”

  “好!”胡元规说,“我这位小朋友饿了!平湖客人既到,马上开饭好了。”

  “通知得晚了些,有几个菜火功不到,恐怕不中吃。”

  “不要紧。饿了什么都是好吃的。”

  阿狗听得这些话不免纳闷,不知此处是何所在?更觉不解的是,乍浦往西,经平湖、到嘉兴这一带,这半年多来,历遭倭寇的蹂躏,多少巨家大宅中的楠木厅拆了当柴烧,宋版古书衬了马蹄,何以竟有这样一座完好的别墅存在,并且养着最好的厨子供应宾客?”

  这些不能求得解答的疑问,酿成一团好奇心。阿狗一面默默地随着灯笼,度曲径、穿花阴,一面不断打量周围的环境,但见楼台灯火,疏疏落落,似乎住在这里的人,也还不少。只不知徐海住在哪里?

  “走好!”老金高举灯笼警告:“假山下面的路不大好走,请两位爷留神。”

  灯笼照处,只见假山洞入口之处,石刻两个大字:“退坞”。可想而知其中别有天地。果然,入洞三四十步,往右一折,豁然开朗,是极大的一间石室,上铺草垫,正中则是一张首尾俱全的老虎皮,头南尾北,虎尾之后,一张紫檀的太师椅,即无人坐,亦显得威风凛凛,令人想到梁山泊“分金厅”上的光景。

  “胡大爷跟贵客就在这里坐吧!”

  老金的话刚完,已有两名与桂生相似的俊童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请安,叫一声“胡大爷!”

  “平湖来的客人呢?”胡元规问。

  “正在洗澡。两位爷请坐!”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说。

  “好!我们坐着等。”

  “你们好生伺候。”老金叮嘱了那两个俊童,又对胡元规说:“胡大节,饭开在‘小兜率天’,回头再来奉请。”说完,他倒退两步,方始转身离去。

  于是胡元规招呼阿狗坐下,望着那两个俊童说:“你们忙你们的去!跟平湖来的客人说我来了。请他洗完澡就来见面。”

  “是!”年长的那个关照同伴去通知徐海,自己忙着为客人沏茶。

  “这,”阿狗低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别墅?”

  “平湖最烜赫的人家是谁?”

  “当然是锦衣卫大堂陆。”

  阿狗指的是陆炳。胡元规点点头说:“不错!陆大人如今是太保兼少傅,势焰薰天,连严阁老都不能不让他三分。”

  “这我也听说了。我就不懂,你老怎么到了人家的园子里,就像跑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我是沾胡总督的光。”

  “胡总督与陆大人相熟?”

  胡元规笑一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阿狗确是没有想到。不过听了胡元规的话,大有启发,亦就大为兴奋,“这个,”他在手掌上虚写了一个“赵”字,“听严阁老的话,严阁老又不能不让陆大人三分,既然如此,何不托陆大人从中说一句话?”

  “说得不错!可惜缓不济急。”

  刚谈到此处,只见大袖啷噹,闪出来一个道士,定睛看时,才知道是徐海。阿狗一愣,明山和尚怎么道家装束?再一转念,方始明白。徐海是从平湖城内软禁之处,悄悄接了来的,自然要乔装改扮,避人耳目。

  在阿狗历劫重逢,颇有再世相见之感,心内酸酸地只是想哭。奇怪的是徐海,脸色恬静肃穆,是神智湛然的模样。他用不徐不疾的声音,招呼过了胡元规和阿狗,方有一句感慨的话:“想不到我跟两位还能相聚。”

  “相聚的日子还长得很!”胡元规轻松地说:“我们先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饭开在厅堂的另一边,极大的一张桌子,摆满了精致的肴馔,但却无人伺候。是胡元规为了保密,特意遣开了所有的下人。

  “我想,你们两位一定都在奇怪,这是个什么地方?我不说明白,你们大概不会安心。我告诉你们——”

  胡元规告诉他们说,这里原是陆炳的别墅,而现在是胡宗宪的“招贤馆”。慕名邀聘,或者慕胡宗宪的名而自愿来投效的奇才异士,大都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很舒服,也很机密,两位有话尽管说,就算隔墙有耳,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我先来谈谈这座大房子。”阿狗问道:“锦衣卫陆大人,凭什么把这里借给胡总督?”

  “不是他跟陆大人借别墅,是陆大人托他照顾产业,不妨拿来用一用。”

  “赵文华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

  “那么,”阿狗问道:“赵文华倒不忌胡总督?”

  “忌又如何?不忌又如何?”胡元规摇摇头,“你不必打这个主意,想利用姓陆的去制姓赵的。我再说一句缓不济急!”

  “不——”

  “不!”一直沉默着的徐海突然插进来说:“你们不必争执。先听我说一句:你们大可不必费心,听其自然好了!”

  此言一出,不但阿狗,连胡元规都大为诧异。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结舌,张大了双眼望着徐海。

  “这两天我想得很多。想的都是几位老和尚对我明山的开示。佛菩萨早有告诫:‘慎毋造因!’今天的下场,是我早就造了恶因的结果,冤业早了早好。请你们不必再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阿狗勃然作色,“不是你自己要落水,是别人要你去卧底,说什么种了恶因?世上凡事总有个公道,不该你受罪,你自己偏要去受,没有人会说你一句好。”

  “我不是这么想。”

  “你怎么想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入地狱,当然要受罪。又愿意入地狱,又不想受罪,世上也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胡元规肃然起敬,双手合什,一脸感动,改用对方外的尊称唤徐海:“明山师,你真个大彻大悟,可以立地成佛了!”

  阿狗见此光景,激起满腔郁怒,却又不得发泄;冲得凶,压得紧,一顶一撞的结果,五脏震动,口中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后便倒,面如金纸,竟尔昏厥。

  胡元规大惊失色,徐海则是感伤落泪。不过他比较镇静,也懂些医道,一伸手气住阿狗的人中,口内喊一声:“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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