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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因此,他收敛心神,摒弃杂念,将要向胡宗宪问的话又想了一遍,方始抢步上前,隔着门帘大声说道:“大人,我还有件事要请示。”

  一语甫毕,胡宗宪掀帘而出,轻声说道:“有话慢慢说。”

  不是“有话慢慢说”,是说话的声音不可太高,阿狗理会得此意,踏上两步,轻声问道:“倘或有事要禀告大人,该当如何?”

  这是预计到一入胡元规的典当,踪迹势必隐秘,该有个联络传话的人。胡宗宪沉吟了一下答道:“我让桂生陪你住在那里,有事告诉他好了。”

  阿狗对他的答复非常满意,因为这不但得到了一个可靠的联络人,也证明了胡宗宪诚意相待,不然不会派他宠信的娈童,担当这个差使。

  “你陪李相公住在侄孙少爷那里。”胡宗宪向桂生说,“不可顽皮!你看,李相公比你大不了几岁,知识不知比你高出多少倍!”

  桂生毫无表情地答应一声:“嗯!”然后看着阿狗,脸向外一扬,表示可以走了。

  阿狗默无一言,亦步亦趋地跟在桂生后面。一路走,一路想,觉得胡宗宪的处置,片刻之间,一变再变,不知搞些什么花样?不过,从两个迹象看,可以确定他绝无恶意。这个迹象是:第一、所谓“侄孙少爷”的胡元规,不仅为胡宗宪的公私关系极深的亲属,也是他与胡宗宪之间最初的媒介,将他送到胡元规的典当,是顺理成章的处置。倘或送到别人那里,就不大对劲了。

  第二、很显然的,桂生是胡宗宪宠爱的娈童,命他为自己作伴,居间传话联络,足见着重之意。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桂生另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问说:“你要带我到哪里?”

  “不是去看王贵吗?这就到了。”桂生回身说道:“李相公,王贵这个老头子很倔,你少理他。他说什么,你只听着就是。”

  “这不对呀!”阿狗有意跟他扯话,“如果他说的我不懂。或者是我办不到的事,那怎么办?”

  “有我。过后你跟我说,我替你出主意。”

  “那太好了!”阿狗拉着他的手笑道:“多谢你!”

  桂生让阿狗拉着他的手,往前牵引,到了一座小院落里,

  方始挣脱了手,高声喊道:“王二爷!”

  “谁啊?”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在里面问。

  “是我,桂生。老爷派我带李相公来跟你有话说。”

  过了一会,屋里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相貌威严,服饰也不像下人。阿狗便先招呼,像桂生那样,叫一声:“王二爷!”

  “不敢!尊驾就是李相公?”

  “是的。我叫李同。”

  “噢!是李同李相公,我听说过。”王贵转脸问桂生,“老爷怎么说?”

  “说用轿子把李相公送到侄孙少爷那里。格外交代,要当面交给侄孙少爷。”

  “好啰!你回去吧!”

  “不!我要跟了去。”

  “你跟去干什么?”

  “是老爷交代的。不但跟去,还得陪李相公住在那里。王二爷,”桂生仰脸说道:“我也得坐轿子。”

  “你也要坐轿子?”王贵斜睨着他说,“不大象吧?”

  “我也知道不象。我就从来没有坐过轿子,今天是沾李相公的光,非得坐轿子不可。王二爷,你倒细想一想,老爷这么交代,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李相公的踪影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跟在轿子后头,旁人看见了会打听;倘或就此泄露了李相公的踪迹,我可不担干系。”

  “你这个小兔崽子,说得倒有理。好吧!弄顶丫头坐的青布轿子你坐!”

  于是,王贵安排了两顶轿子,自己跟在后面一直送到胡元规典当里,当面交代清楚,方始辞去。

  阿狗对胡元规有一份很复杂、很特殊的感情,视之为父兄师友,在公私两方面都是可以倾吐腑肺的。有第三者在旁边,阿狗那种成熟了的男子的气概,可以很宽绰地隐藏他的赤子之心;及至胡元规将他领入庭院深深的私室,不需要有何矜持顾忌时,他那积压着的惊惧、委屈、辛酸就再也忍不住要在眼泪中倾泻了。

  “朝奉,”他哽咽着只说得一句话:“你看,他们欺侮人到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是老天爷在磨练你。你要挺得住!”

  阿狗没有作声,心里空落落地,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胡元规为他倒茶,拿毛巾,料理点心给他吃。经过这样一番亲如家人的抚慰,阿狗的心情慢慢开朗了,勇气慢慢恢复了。

  “阿狗——”

  胡元规刚只喊得一声,还来不及跟他谈正事,有个小厮来叩门,说胡总督派人送了信来——信是胡宗宪亲笔所写,封缄得极其严固,得要用裁纸刀才能将信拆开。

  看完信,胡元规对眼光殷切的阿狗说道:“事情很麻烦!如今处境最难的是胡总督。他要应付赵文华,要应付骄兵悍将,要保护地方,也要保护阿海跟你,还要保护罗小华。一盘棋要下得面面俱到,不但赢棋,还要处处都活。你想,难不难!”

  “我看,难的就是应付赵文华。”阿狗愤愤地说:“胡总督要我吓他一吓,照我的心思,不如一了百了,送这个狗娘养的去见阎王!”

  “你不怕送命?”

  “怕什么!”阿狗拍一拍胸,是那种好勇斗狠的少年的稚态,“小身体不是租来的。”

  胡元规笑了,“你有这种胆子,什么事情就都好办了。”他旋即收敛笑容,脸色转为沉重,“收拾那个狗娘养的,容易。只是朝廷有王法,真的戕害了命官,局面会搞得不堪收拾!你那种想法动都动不得。”

  “那么,朝奉,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照胡总督的话做。一盘棋是他一个人在下,每一着都有作用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不要打乱他的一盘好棋!”

  “一盘好棋?”“是的。”胡元规平静地说:“不过,也是一盘险棋。”他站起身来,“我去安排一下。我们马上要到东面去一趟。”

  “东面?”阿狗问道,“是平湖,还是乍浦?”

  “不是平湖,也不是乍浦,是在平湖与嘉兴之间。”

  “去干什么?”

  胡元规不即回答,四面看了一下,走到阿狗面前低声说道:“去看阿海。胡总督已经派人到平湖去了,把阿海秘密接到那个地方,等你去会面。”

  这是意外又非意外,阿狗想到胡宗宪原曾有过这样的意思,同时也想到了他希望转达给徐海的话,便即问道:“是不是胡总督要我去劝一劝他?其实他在那里身不由己,又哪里能兴风作浪?”

  “不然!你别小看阿海,越是危难的时候,他越有办法,往往能够绝处逢生。他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

  “当然,我会拿胡总督的意思告诉他,劝他忍耐。朝奉,劝到头来,不是那回事,可又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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