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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不会找不着。找不着就让田承嗣料透了,潞州果然无人!”

  这是激将法,阿狗自然意会得到。不过,他不肯自告奋勇,因为他实在没有红线那样的本事,而胡宗宪只可能在暗中做薛嵩,不便公然袒护。那一来,出事以后,自己可能会被捕,而被捕就是死罪。拿自己的命去换徐海的命,固无所惜,只怕白白送了性命,未免太冤。如今整个情势的曲折原委,以及关键所在,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一层紧要关系,更不能不彻底考虑。

  因此,尽管胡宗宪是迫切催促的神态,他仍旧沉默未答。而胡宗宪却终于忍不住说奇了。

  “我看,你就是红线!”

  “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阿狗答说,“我是想做红线。”

  “那好啊!见贤思齐,义无反顾,你迟疑些什么?”胡宗宪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威严,“我的心事都透露给你了!你想不做也不行!”

  看他的脸色,不但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味道,甚至也没有丝毫虚言恫吓的样子。阿狗对于彼此半真半假,用隐语探讨的局面,一下子扭得这么紧,亦颇感意外。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亦无怪嫣然——他要防自己去告密;或者泄露真相,传到赵文华耳中,说胡宗宪打算买刺客杀他,而且是勾结了海盗。这一本奏上朝廷,胡宗宪的下场就决不会好过张经。

  事情是很清楚了,倘或自己不愿不顾一切地答应下来,就绝不能活着出总督行辕。这是中了陷阱,还是自投罗网?都不必去问了。要问的是,在这样做之前,能不能得到确实的保障,必可换来徐海的性命?

  于是他亦用同样严肃的语气答说:“事到临头,不许人闪避。其实,我亦没有闪避的意思;否则只要装糊涂,何必求见大人,自惹麻烦?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爬高落低,可以不惊动人而去到‘田承嗣’卧房的本事。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等‘田承嗣’出场的那一刻,拼着性命不要,去吓他一吓。那一来,我也许当场丧命,也许被打在死牢里;反正决计脱不了身!‘潞州’是不是能够保全,我就连问都没法问一声了!”

  “原来你是这么在想。”胡宗宪的脸色缓和了,严霜化作春风,微笑答道:“你请放心!不但‘潞州’可以保全,我连‘红线’亦一定保全。”

  “是的!”阿狗答说:“我已经料到大人会这么说。”

  就这一句话,又惹得胡宗宪勃然变色,“你是指我空口说白话?”他诘指相问。

  阿狗毫不畏缩,反而昂一昂头答道:“莫怪我小人之心。”

  “也不能说你小人之心。”胡宗宪冷静了,想了一会问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是君子之腹?”

  这一问很利害,阿狗倒愣住了。总不能要求他写张“手谕”,或者在神前起誓。想了好一会,逼出一个计较,自觉是对胡宗宪有无担当的一个极好试探,便欣然提出:“请大人送我到平湖,跟徐海秘密见一面。”

  这个要求,大出胡宗宪的意外。不过仔细想一想,亦是可以理解的,阿狗这样舍命救朋友,至少要让最亲近的人知道。如果自己不守诺言,既不能救徐海,亦不能救阿狗,至少徐海会有机会指出真相,申诉沉冤。即或不能救得他自己的性命,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气。胡宗宪心想:“到那时候,自己可就声名尽毁了!”

  为了示诚,应该答应他的要求,但如赵文华得知其事,将来出事之后,便证实了自己是主谋,指使阿狗行刺。这一层关系太大,无论如何答应不下来。

  他很坦诚地解释了缘故。阿狗认为说得也很有道理,便又另想别的保证。

  “其实,”胡宗宪当他沉吟之际,又徐徐说道:“你的顾虑,全然多余。凡事要从情理上去想,我如果不愿救徐海,尽可拖延推托,听其自然。你想想,事情决裂了,于我有什么好处?至于希望你做红线,到底也不能期望你像红线在魏城那样,既能将田承嗣吓得消除妄想,又能全身而返。事情一闹出来,不论如何,我身为地方大吏,总脱不了责任,何苦找这样的麻烦?”

  想想也是,阿狗的意思活动了,虽未开口,而脸上已有信任的表示,胡宗宪辨察神色,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要加紧说服。

  “说实话,做这件事,等于拿我的前程作孤注一掷,倘或赵某人看出底蕴,我立刻就会遭殃。然则,我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呢?”胡宗宪喘口气,数着手指说:“第一、非如此不能救徐海;而徐海是应我之邀去卧底的,义不可负。否则,终身不安。第二、赵某人在浙江作威作福,地方大受其苦;我早就想吓他一吓,让他稍知收敛——”

  “大人,”阿狗抓住漏洞,打断他的话说:“恕我无礼,有句话必得先请大人明示。大人既然早有此意,何以延到此刻才来办这件事?”

  “这道理很简单。”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回答,“只为少一个像红线这样的人。我倒想到过你,但时机未到,不能特别将你请来办事,如今是机缘凑巧,能见着你的面;而且你亦果然如我所想像的,既识大体,又知分寸,更有胆量。所以我才吐露肺腑。如今我的话是说尽了,就看你怎么样吧!”

  阿狗觉得胡宗宪很利害,明知他这番恭维的话,是有作用的,但竟无法拒绝,慨然答说:“我也豁出去了。就陪大人孤注一掷好了。”

  胡宗宪自是欣慰异常。不过笑容很快地收起,很严肃地说:“此事关系重大,务其必成。如何动手,得要从长计议。我们先吃饭!”

  于是招呼下人开饭,就只主客二人,享用海味,有烧烤的一席盛馔。而听胡宗宪的口气,这并非为客所特设,而只是他的日常享用。阿狗很少尝过这样的美食,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富贵可羡;一方面又觉得做官如此,难怪倭寇外犯、海盗内应,可怨可鄙。

  吃到一半,胡宗宪示意下人远避。然后用筷子醮着酒,在桌上画了几个圈圈,指出赵文华的行馆与总督衙门,以及有关系的几个重要地点的相对位置。

  “他的行馆,很难混得进去,就是混进去了,出事以后,没有我的掩护,你可能先让他的卫士把你杀了,太划不来。我想,只有在路上伏击。你看,”胡宗宪指着偏在西面的一个圆圈说,“这里是个道观,名叫太清宫,那里的老道,法号紫虚,赵某人跟他很熟,常常相聚的。”

  “紫虚?”阿狗知道这个人,卑视地说:“是个妖道。”

  因为是“妖道”,才会跟赵文华臭味相投。照胡宗宪说,紫虚善修炼之术,最近正在从事一项新的试验,从童便中提炼出一种白色的粉末,名为“秋白”,功能强精补肾,恰为在西苑修道的皇帝最喜爱的药物。赵文华之与紫虚投机,正以此故。

  “‘秋白’快炼成功了。功效如何,不得而知。赵某人巴不得能早日亲身试一试,所以这些日子,常常到太清宫去看紫虚。能在他轻车简从的时候下手最好。”

  “嗯,嗯,是!”阿狗望着胡宗宪,希望他再说下去。

  “所谓轻车简从,至少也有十来个卫士在他身边,一拥而上,白刃交下,你想留条命也很难。”胡宗宪问道:“你会射箭不会?”

  “会!”

  “那就行了。”胡宗宪欣然说道,“我安排你藏在一个地方,喏,这里!”

  他指着另一个圆圈,代表从赵文华到太清宫必经之路的一座庙宇。这座庙宇,也是胡宗宪从总督行辕到赵文华的行馆所必经之路。

  “到那一天,我会算好时间,在赵某人经过那里时,我也正好到达。这样,我就可以掩护你了。”

  阿狗设想当时的情况,先躲在那座庙宇中,等赵文华的轿子经过,放冷箭暗算;卫士根据箭的来路必然包围庙宇,四下兜捕。自己当然要逃,逃的方向,当然是迎向胡宗宪的来路。

  以后呢?他在想,胡宗宪的所谓“掩护”是什么?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胡宗宪开口了:“你要往这面逃。”他指点着方位说,“记住!凡是庙宇,必是朝南;你往庙的后面逃,就是向北。让我的卫士一抓住,你就安全了。”

  “为什么一定要抓住呢?”阿狗很坦率地问,“放我走了,不就完了吗?”

  “是的。应该可以放你走。不过,那一来,我不好交代,效用就差了。”胡宗宪紧接着说,“不是我自私,为保全自己,拿你送礼。你要知道,如果你从我来的方向逃走,纵放的嫌疑太重,赵某人会起疑心;一有疑心,我说的话他就不肯听了。”

  阿狗想了想,明白了胡宗宪的用意,“我知道了!”他说,“这是条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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