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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三天,胡宗宪第二次会见江稻生时说:

  “江义士,你们要的‘满江红’,现在是满江空!找不到多少。不过,”胡宗宪紧接着说,“我另外有船给你们。”

  听得后面的一句话,江稻生将沉下去的一颗心,重又升了起来,欠身答道:“多谢胡大人成全。”

  “你先别谢我!船是有了,上船可很麻烦。”胡宗宪用微带冷峻的声音说:“彼此要信得过,和衷协力,不闹意气,不生猜忌,这件事才能做得成功。”

  弦外有音,却无从细辨。江稻生心想,事情能不能成功,虽不可知,但既然讲和,先表示诚意总是不错的,因而很快地答说:“胡大人,我们归顺的心是真的。如蒙胡大人宽大为怀,哪里敢闹意气,亦决不会存着什么猜忌。这一层请胡大人放心好了。”

  “你们能明白我宽大为怀,再好不过。”胡宗宪略停一下说:“我问过了,你们所说的满江红,只有最大的第五号,勉强合用。由这里经运河北上,转松江走黄浦江回川沙,有几处地方水浅,载重则吃水深,要用纤夫才过得去,亦太费事。倒不如用沙船出海,来得稳当快速。”

  “是!”江稻生很缓慢地答应着,看得出来他对胡宗宪所提的这个建议,需要考虑。

  这在胡宗宪估计之中,当即看看罗龙文说:“小华,你跟江义士谈谈吧!好在一切细节,你都知道。”

  说完,站起身来,点一点头,是要走了。罗龙文和江稻生亦都肃立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罗龙文便问江稻生,是不是回到寓处细谈,比较方便?

  这在江稻生是正中下怀,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其事。一路上搜索记忆,想起了官军战船的规制——战船共分五种,最大的一种名为“大福船”,也就是古代的所谓“楼船”,双桅十二帆,分为4层,底层只装压舱石;第二层住士兵;第三层供舵工水手操作;第四层专作瞭望之用。全船可乘士兵450人。如果胡宗宪拨调大福船供他们装载,只要10条船走两趟就可毕事。但是,大福船不宜于装辎重,由此可知,胡宗宪建议用沙船,是一种经过思考的选择。

  沙船在战船中列为最后一种,船身宽阔、平底、行动迟缓,不甚宜于作战,却别有其他战船所没有的好处:第一,平稳;第二,不论载人装货容量都很大。所以官军只拿它作为补给或巡防之用。如今用来装载人货回川沙,确比五号满江红,更为适宜。

  然而,有一项窒碍,沙船不能入内河。这个难题如何解决?且听听罗龙文的!

  【第十六章】

  “沙船不能入内河,谁也知道。”罗龙文说,“胡总督的意思是,请你们在乍浦下船。”

  乍浦是个很好的避风港。可是再好的港湾,近岸之处,总是浅滩,沙船只能泊在水深之处而无法靠岸。人上沙船,可用小舢板驳渡,那许多辎重要上沙船,是不是小舢板所能转驳,大成疑问。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罗龙文理所当然地进一步解答对此事有了解就必然会有的疑问。第一个疑问是,以桐乡为中心迤逦分布在方圆百里以外的人和货,如何集中到乍浦?这在官方看来不是什么繁杂的任务,辎重方面,征发夫子代为肩挑背负,或者调动车辆代运,因为路程不多,且皆平坦,均无不可。至于要走的人,劳动双腿,走个几十里路,更不在话下。

  “是的。”江稻生听罢第一个解答,深表满意,“只要能派夫子运辎重,上船的人自然徒步。不过——”

  “江二哥,第二个难题,胡总督也早想到了。”罗龙文抢着说:“沙船平时运军需,无非粮秣、兵器、被服之类,都不算大件头;士兵涉水负运,毫无难处。如今你们的辎重,很有些大件头,不说别的,就譬如你坐的那张紫檀太师椅,一个人就不容易搬得动,更不用说什么涉水而渡,所以非搭浮铺不可。”

  浮铺就是浮动的码头,制法与浮桥大致相同:用许多小船排在一起,拿铁索贯联固定,上铺木板,由浮滩一直铺到海船所下定的水深之处。所不同的是,浮桥是一长条;浮铺是一大片。浮桥能渡人即可,颠簸不妨;浮铺要如履平地,工程自然艰难得多。“搭浮岂不是件容易的事。”江稻生有些怀疑:“那得要多少时间才搭得好?”

  “唯一的难处,唯一要请大家忍耐的,也就是这一点。搭浮铺倒不需要多少辰光;调集木板、小船,定打铁链子,总得一个月的功夫。材料齐集,动工要半个月,稍为打宽些,定他50天,一定可以完工。”

  计划看来很切实,因为都是胡宗宪所办得到的。唯一的顾虑是,官方究有几许诚意?倘或是个陷阱,一两万人集中在海边,让官方调集大军围剿,前临大海,后无退路,如何得了?

  即使没有这样的疑虑,江稻生也无权作出承诺。他的首要任务,是尽量澄清疑问,不过此时心中所存的这个疑问,却还不便提出来要求保证,只能就搭建浮铺的工与料两方面还不能明了之处,请罗龙文解释。

  罗龙文歉然地笑了:“实在对不起!说实话,浮铺是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我生长在徽州的万山丛中,从没有见过海。”他说,“至于浮铺,既有这个名目,当然有这样东西;如说搭建费工费料费钱,不大容易,这话或许不错。不过以总督的地位,管辖多少兵马钱粮,若说连搭一座浮铺的力量都不够,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这几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得很老实,也很透彻,使得江稻生增添了几分信心,深深点着头说:“我想拜托罗师爷,明天是不是能找一个搭浮铺的工匠,跟我谈一谈。”

  “好!这容易。明天我找一个内行来。”

  “多谢。”江稻生说:“明天谈过以后,让我彻底弄清楚了怎么一回事;要多少功夫;由浮铺上船,该注意些什么?后天我就回去报告了再说。”

  “是的,是的。做事原该这样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到此为止,罗龙文就不谈公事了。但也没有起身辞去的意思,他的态度很自然,仿佛熟朋友无事来访似地,随意闲谈着。

  谈到胡宗宪与赵文华的关系,罗龙文忽发感慨:“做官的人,特别是做大官的人,有时候也难说!胡总督与赵尚书交情深,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总督与赵尚书各有心病,大家就不知道了!”

  “喔,”江稻生试探着问:“莫非是为了争功?”

  “倒也不一定是争功,是为保自己的前程。”罗龙文说:“赵尚书领了那许多人马,耗费了那许多粮饷,自然是想好好打个胜仗,但又唯恐胡总督掣他的肘。这是赵尚书的心病。”

  “那么,胡总督的心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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