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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原是当初说好了的——”

  “这话就不对了!”王翠翘抢着说,“既是当初说好了的,又何用我这时候再去劝他?”

  “问得有理!翠翘,我一说你就明白了。第一,怕他迷失了本性,要你时时刻刻提醒他;第二,他做这件大事,得要个帮手。阿狗是好的,不过总隔着一层。”

  “嗯,嗯!”王翠翘释然了。

  这两个理由很站得住,王翠翘自觉亦唯有她能对徐海作这样重要的帮助。但是,最重要的话,罗龙文还没有说出来;这话很有关系,在王翠翘没有确实的答复,或者虽有确实的答复,并没有坚决的保证以前,他还不能告诉她,怕的是泄露了机密,会奇坏整个局面。

  所谓确实的保证,是要她能保证在任何情况之下,能够不辱所命。这也就是说,只能她影响徐海,不能让徐海影响她——如果徐海迷失了本性,居然弄假成真,助倭叛国的话。

  当然,这是无法要求王翠翘立誓罚咒的,而且这样做也没有多大的用处。罗龙文只有从她的态度中去考查,经过刚才的那一番折冲,他发觉她对这件事很认真,也很细心,这便是一种可以信赖的表示,他决定作一次赌博,将有关整个局势成败的一笔大赌注,投在她身上。

  “翠翘,”他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你是巾帼中的须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大概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是关系重大的一桩机密——”

  “罗老爷,”王翠翘抢着说道:“我先要请问你老,这桩机密跟我有没有关系,倘或没有关系,请你不要告诉我。”

  “好!”罗龙文对她越有信心了,翘起大拇指称赞:“你懂得不随便参与人家机密的道理,真正难得。不过,你也可以想得到,如果跟你没有关系,我亦不必告诉你。这桩机密,不但跟你有关系,而且有极大的关系,要靠你转告徐海,而且要请你催他动手,才能成功。”

  “既然如此,请罗老爷从头细说。”

  “我先跟你谈桐乡的局势——”

  桐乡的局势,依然紧张,城池不破,一半应归功于徐海的掣肘——当然,他的手法是很细密谨慎的,当相约会攻的计划决定以后,他或者暗中泄露,使得城中有所准备;或者在紧要关头松了一把劲,以致功亏一篑;或者设法在叶麻、陈东进攻的途中暗设障碍。这样二十多天下来,叶麻、陈东觉得恋战无益,打算抽身了。

  然而抽身亦颇不易。因为胡宗宪先走了一着狠棋:当连战皆北,敌踪深入,他从石门脱困以后,激励疲惫之师,另调在外围监视的俞大猷、卢镗两军的一部分兵卒,烧毁或者击沉了所有倭寇海盗的船只。同时下令封河,所有东起嘉兴,西到杭州,北自湖州,南迄海宁这方圆两百里的内河,民船一律撤出,不准通行。这一来围桐乡的三股倭寇海盗,行动就不便了。

  叶麻、陈东很着急,他们急于想回川沙老巢,但这一次掳掠所得,非常丰富,非有船装载不可。如果由陆路回川沙,除非单身脱走,否则车载背负,行动迟缓,官兵拦一阵、杀一阵,连人都到不了川沙。

  于是,胡宗宪派人潜入敌阵,挑拨那“归思”特别浓厚的海盗,作为活动的目标,散播出颇能打动盗心的种种流言。

  这种流言是说:胡宗宪因为朝廷特派赵文华征调重兵,南来督师,深为惶恐,怕皇帝因为他剿倭无功,将他下狱治罪,所以急于求和。但他又举棋不定,一则怕自己先提出求和的意思,倭寇海盗开的条件太高,不能接受;再则存着希冀之心,赵文华既然是知好,而且随带重兵前来,如能借他的力量,大大打个胜仗,那么事先求和便是大大的失策。

  因此,叶麻、陈东的部下,都在暗中谈论,认为胡宗宪既有此意向,真是脱身的好机会。如今是连叶麻、陈东亦已听到这话,双方接触的机会快成熟了。

  “现在穿针引线靠徐海,徐海怎么个做法,又要靠你!”罗龙文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翠翘,你想,你是不是很重要?整个局势的变化,你是个关键。”

  这当然是过甚其词,有意抬高王翠翘的话。她细细听完,内心感到异样的兴奋,“罗老爷,”她谦虚着说,“徐海怎么样做法,当然是这里已经替他想好了的,我不过带句话而已。”

  “岂止带一句话,其中长期大论的道理,神而明之的做法,都要靠你转达。说错了一句,就会坏了大事。”

  “不会!”王翠翘答说:“这点聪明我还有。”

  “好!那么,我告诉你。”

  ※ ※ ※

  灯下相见,如在梦中,哪怕当年如胶漆似相投,形影难分,此时由于时间的相隔,彼此都觉得有一大段距离阻亘着,仿佛牛郎织女在银河两岸,唯有遥遥凝视而已。

  终于是王翠翘先开口:“你变了!阿海!”

  “阿海”二字既陌生、又亲切,多少年没有听人用过这个称呼,徐海突然觉得距离缩短了,很快地踏上几步,拉着王翠翘的手问道:“我怎么变了?”

  “丑死了!”她皱着眉说,“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

  徐海是穿的一件名为“油疙瘩”的日本式浴袍,长可及膝,露出一双泥腿,自己看看形相亦觉不雅。当即答道:“你不爱看我这件衣服,我马上去换。”

  说着,徐海便唤小喽罗打水,就在院子里脱光了,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换上了整套的衣帽鞋袜,打扮成一个秀才模样,方始再来跟王翠翘相见。

  “这才是!”她满意了,“自己好好有衣服不穿,去穿得那种鬼样子!”

  徐海笑了,“你倒一点没有变!”他说,“说话还是咭咭呱呱,半句不肯饶人的样子,而且也还是那样漂亮。”

  “谢谢你,用不着你恭维我!”王翠翘问道:“我问你句话,这几年我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

  王翠翘所耿耿于怀的,是徐海还俗“落草”,事先没有跟她见一面,问问她的意见。而在徐海觉得一时不便解释,也不必解释,所以只是笑笑不答,或者有意顾而言他,因此,气氛便显得不大融洽了。

  “我们吃饭吧!”徐海陪着笑说,“你老远地来,肚子一定饿了,什么话都等吃了饭再说。”

  这可以算是一个暗示,到得晚饭以后,罗帏双携的当儿,有多少话不好说?王翠翘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没有疑虑,因为就在这接谈的片刻,她发觉徐海已有了许多改变了。

  第一是骄奢。泡来的一碗六安岕片,尝了一口说味道不正,要换洞庭碧萝春;等唤了碧萝春来,又说水不够烫,香味出不来。这份喝茶的讲究,跟他的身分太不相称。

  第二是粗暴。就为了那碗茶的开水不够烫,他横起脚来就踹,把个小厮踹的捂着小腹蹲了下去就站不直了。这都是因为做了强盗的缘故;王翠翘决定要切切实实地拿他矫正过来。

  因此,一到桌上,还未坐下,她就摇着头说:“这些东西我都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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