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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永年听完他这段话,想了好一会,决定说一句话:“赵大人,你何气可忌?”

  这是个很明白的暗示,赵文华不妨“投鼠”。他在心里说:不错啊!陆炳如果要跟严嵩为难,只有皇帝能够评断是非曲直,中间再无第三人可以解救缓冲。真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不争。严嵩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宁愿委屈。

  倘或自己挺身向前,在严嵩求之不得;而且他不涉争端,便不虞伤害,可出全力相救。然则自己挺身向前,又怕些什么?

  这样一想,满怀愁烦,倏然而空;深感永年指点之德,便笑嘻嘻地举杯相敬,“萼山,”他说,“得便在老相公面前提一声,‘有事弟子服气劳’,何况老相公与我是父子的情份,那怕粉身碎骨,也要替老相公分忧。”

  “是!”永年正色答说,“我劝赵大人谋定后动,切忌操之过急。”

  “敬受教!”

  【第十三章】

  过了正月十五,各衙门都开印办事了。吏部第一件要处理的案子,就是找一个浙江总督——杨宜已为赵文华一奏攻掉,可是他举荐胡宗宪,却未为皇帝同意。手敕批示:吏部照例办。

  任官是有很严密的制度的。凡大小官员,任凭未满出缺、需要调补时,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以及国子监祭酒等缺,由吏部尚书召集九卿会议决定,名为“廷推”。李默主持这一次会议,首先就拿胡宗宪否决掉,理由很简单,也很有力:资历太浅。结果,杨宜的遗缺补了王诰,正是李默夹袋中的人物。

  于是赵文华认为非动手不可了。他已经盘算过许多次,深知皇帝潜居西苑而能驾驭百官,所用的主要手法,便是让百官相互猜忌告奸,从而考查出谁有什么长处?谁有什么短处?而告奸最有效的,是指人诽谤君上,皇帝一定会严办。攻倒李默,亦必须用此法,但要耐心等待机会。

  于是,赵文华运用金钱与权势,从吏部衙门到李默的私邸,安下了许多“眼线”,无分日夜地在窥伺他的起居行动,希望找到毛病好动他的手。

  不到3天功夫,眼线秘密求见的,纷至沓来,当面提供资料,有的说他骄慢,有的说他批平时局,有的说他任用私人,有的说他纳贿。毛病可真不少,无奈都不足以致命。别说赵文华,连赵忠都知道,如果拿这些“罪状”去指控李默,结果就必然是打草惊蛇,继以为蛇反噬。

  最后找到一样毛病,是赵文华自己发现的。

  ※ ※ ※

  六部中吏部与兵部的权最重,就因为文官与武官的任用大权,操之于吏部与兵部。

  文官入仕,第一讲资格;中了进士,除去三鼎甲授职以及点了翰林院庶吉士的,立刻可以各归自己的衙门以外,此外都要经过一道“铨选”的手续。先选后铨,选用考试,名为“考选”。成绩最优的任为给事中;职司“封驳”——皇帝批示章奏,先各就性质内容发交吏、户、礼、兵、刑、工等六科给事中细看,倘或不符定制,或者重大失误之处,可以封起原奏,请皇帝重新考虑,谓之封驳。

  成绩次优的,援职可以闻风言事,亦可以受命按查的御史;再次就派任各部的郎中、员外、主事等等京官,或者职司民牧的州县,掌理一地司法的推官等等外官。升沉荣枯,都在此一考之中。所以每年2月间定例“考选”之期,是吏部尚书最忙,也最神气的时候。

  考选只做一起文章,各为策论。这年策论的题目,由李默亲自拟定,题目中有一段话:“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毛病就出在这里。

  “汉武帝的武功,前无古人,开疆拓土,振大汉的天声;而居然有人说他穷兵黩武,大伤国力。这种议论的是非,姑且不论;可是,正当进行在东南用兵之际,李时言用这个做策论题目,岂不是诽谤皇上,料定皇上必败。这个罪名可不小了!”

  听得赵文华这番解释,严嵩深以为然,“是啊!”他说:“唐宪宗号称‘元和中兴’。他也说‘晚节用匪人而败’,岂非也太过份。”

  “岂止过分?”赵文华慢吞吞地说:“你老人家倒再想一想唐宪宗的生气看!”

  严嵩的学问是有根柢的,新旧《唐书》到老还能默记大概。自唐宪宗即位,重用门下侍郎杜黄裳,想起,如何用兵讨蜀,安定西北;如何制裁镇海节度使李锜使朝廷恩威复布于东南;如何抑制各镇节度使的骄恣;以及如何“雪夜袭蔡”,其

  三十余年官军势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乱。

  这是唐宪宗奋发有为的中兴时代。等到跋扈不驯的军阀藩镇,相继平服以后,唐宪宗的骄侈之心渐起,大兴土木,纵欲娱乐;管国库收支出纳的皇甫镈,管盐铁专卖的程异,进奉大量金银,说是岁出岁入相抵以后的羡余,因而大受宠信。小人得志,正人远避,于是称美一时的“元和之政”大不如前了。

  到了晚年,唐宪宗又担心年寿不长,皇甫镈便举一个方士柳泌,劝皇帝修炼乞

  长生。不久,因为燥烈无比的金石药服用得太多,性情变得喜怒无常,结果是在元和十五年为宦官陈弘志所杀,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严嵩睁开眼睛,看看赵文华说:“李时言死定了!”

  汉武帝和唐宪宗的“晚节”,在赵文华的折中,不须多叙,只要一言半语提醒,皇帝自会叫太监查考史书。

  一查之下,果如赵文华的预料,拿唐宪宗提出来,等于骂当今皇帝就是因为修炼以致死于宦官之手的唐宪宗。这一怒非同小可,立刻下了两道手敕,一道发交陆炳,逮捕李默下诏狱,并会同礼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议罪。

  另一道是免了未曾到任的王诰的新职,将胡宗宪升任为浙江总督。因为赵文华在奏劾李默诽谤之后,有一段话说:“残寇不难剿灭,只以督抚非人,应胜而竟败衄。臣奉旨督师,日夕促张经出兵,而张经畏寇失机,臣以职责所在,不得不劾;李默袒护同乡,因是恨臣,多方谋孽。前者曾推浙江总督,不用胡宗宪而用王诰。”接下来有一段议论胡、王的优劣的话,继以一个尽臣忧国,无可奈何,顿足三叹的感慨作为结论:“东南生灵涂炭,何时得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得释?”因而皇帝在赵文华为忠、李默为奸的认定之下,很果断地否定了廷推的王诰,重用胡宗宪为浙江总督。

  第一道手敕不给陆炳,正好是他在西苑值宿了十几天,应该回家“休沐”的日子。做大官的很苦,唯一舒服的日子,就是这一天可以不上朝、不管公事的日子,所以陆炳这天召门客喝酒说笑话,到三更方始送客。归寝不久,睡得正酣适时,为姨太太摇醒了身子。他睡眼迷蒙地一把将她拖倒,正凑向樱唇上时,只见他那宠姬一巴掌打在他额上,同时轻声叱斥:“快接圣旨去罢!要闹也别在这会闹。”

  一听说“接圣旨”,陆炳急得宿酒残梦一起消,坐直了身子,两眼发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你别怕!什么都安排好了。”

  逮捕李默的手敕,一送到陆炳那里,心中当然很不高兴。李默跟严嵩作对,跟赵文华有嫌隙,他自然知道;彼此各凭本事斗个高下,亦不足为奇。他只觉得赵文华的手段太毒辣了些,至少应该看一看他的面子,手下稍为留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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