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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地方文武官员,当然也在欢迎之列:为头的是李天宠,神色是恭敬中带着些惴惴之感。他已经想到了,张经如此下场,必出于赵文华的排挤,领教了他的手段,自己识趣,再也不敢得罪赵文华了。

  赵文华却不大理他,比起对待胡宗宪的亲热,令人越觉难堪,勉强跟到清虚观,看赵文华并没有留他坐一会的意思,便悄悄溜了。巡抚一走,大家跟着散去,只有胡宗宪未走。

  “汝贞!”赵文华志得意满地,“你看我的手段如何?”

  “不胜佩服。”胡宗宪答说,“圣眷优隆,又有严阁老的倚重,我看华公真除的旨意也就快到了。”

  “不会,不会!我也不想外放,还是做京官舒服些。前几天我就有信给东楼,请他转禀严阁老,相机奏请皇上,召我还朝。”

  “还朝可也不能空手回去,办贼总得办个结果出来,但望俞大猷他们这次能好好打一仗,站稳脚步,诸事就好办了。”

  “对!我也是这么想。等我还朝的时候,希望是你接我的手。不过,由巡按一下子跳到总督,还没有这样的先例,要一步一步来!”说到这里,赵文华突然问道:“汝贞,你看李天宠如何?”

  “华公吩咐考查他的劣迹,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办。照我的看法,人倒还不错,就是贪杯不好,误了好多事。”

  “嗜酒误事就够了。等我来参掉他。”

  正谈到这里,只听擂门如鼓,递来紧急军报,是俞大猷报捷:王江泾与倭寇遭遇,展开激战,三路合围,永顺、保靖土兵,更见得力,一攻其前,一蹑其后,倭寇海盗,大败而遁,斩首1900余级,汤克宽的舟师,烧毁贼船200余艘,敌无退路,溺死者不计其数。

  这是从备倭以来,从未有过的战功。赵文华与胡宗宪的感想相同,是既喜且忧,且是忧多于喜,屏退从人,闭门密议,如何处置这个捷报?

  “先瞒着!决不能让张廷彝知道。”赵文华神色懔然地说:“这下他有了翻案的凭藉,反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瞒是瞒不住的。”胡宗宪亦知事态严重,不可用纸中包火的那种危险办法,“华公,我看须另筹善策。”

  “你说,什么是善策?”

  “我只能谈到这里。”胡宗宪说,“所报如果属实,即是军兴以来的第一功。大捷不赏不贺,平淡处之,那于士气民心的影响太大了。我已经关照本地的殷商,捐献劳军,大概明天上午就有一笔数目很可观的款子,送来给华公分赏各军。”

  “嗯,嗯!”好大喜功的赵文华,觉得胡宗宪这件事办得很可人,因而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启发了他的茅塞,“是啊!我现在掌理全盘军条,论功行赏,是我份内的权责。汝贞,你再说下去。”

  “张总督那方面,不但不能瞒他,而且还要安慰他,让旁人相信华公并无成见,即有浮言,很快亦会平息。否则,江浙士风,好作不起之论,如果觉得张总督受了委屈,一齐起哄,甚至凑盘缠推人到京里替他讼冤,那麻烦就大了!”

  “啊,啊!你提醒了我!”赵文华高兴地嚷着,“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准定照你的办法。这里归你处置,京里由我安排。”

  “是!”胡宗宪很放心了,“我要办的事很多,先跟华公请假,明天中午再来禀陈一切。”

  “好,你去吧!我今天大概也是一宵不睡了。汝贞,你回去先办一件事:第一、通知驿丞,非有我这里发的‘火牌’,不准派驿差,给驿马;第二、通知水陆关卡,非经特许,晚上闭关以后,不准通关。”

  胡宗宪知道这是赵文华控制消息传递快慢的手法,虽是小事,关系极重,因而不敢怠忽。出了清虚观,亲自到驿丞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转到总督行馆,去看张经。

  “恭喜大人!”他笑容满面地说,“诸将不负所期,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是啊!”张经兴奋而焦灼,“我也隐约听说了,不过语焉不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也还不得而知。道路流传,终不免言过其实,不过,是个难得的胜仗,已经确然无疑。”

  “大人,”胡宗宪放出极冷静而又极恳切的词色,“‘做事容易做人难’这句俗语,实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自从赵侍郎来了以后,我更觉得这句话是熟透人情的甘苦之言。”

  忽然有此一段题外之话,张经虽不明所以然,却直觉地,而且有自信地认为这段话中蕴含着个人祸福所关的深意,“是的!汝贞,你的看法,真是深获我心。”他灵机一动,试探着说:“我就是不会‘做人’,以致于落到这般田地,至今还不明白所以致此的缘故。汝贞,俗语道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的皎皎本心,灼然可见。过去的不必说了,来日可追;但愿将来我还有跟你共事的机会。至于眼前,汝贞,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做人’的缺失在哪里?”

  “大人持正不阿,我很佩服。不过,柔能克刚,我冒昧要规谏大人的,就在这一个柔字。”

  “柔能克刚!”张经将这句成语念了两遍,觉得胡宗宪答非所问,不免失望。

  “大人何以致此?其中的缘故,实在可以不必多问!眼前第一大事,是如何化解这场意外之祸?宗宪不才,凡可以尽力之处,决不敢退避。只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一路到京,能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全看大人自己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结实,张经不由得动容了。“不错,‘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总因为我得罪了人,才有这场祸事。”他紧接着问道:“今后自求多福,应该如何做法?汝贞,你一定有以教我!”

  胡宗宪心想,张经到底忍不住气说了实话。他原是知道自己遭祸的原因的。只要他识得赵文华的利害,便有法子,让他照自己的话做了。

  于是他想了想,先提一问:“我想请问大人,到京以后,如何自辩?”

  “我,”张经很谨慎地答道:“有什么,说什么。”

  “那么大人估量,皇上是不是会听大人的自辩呢?”

  “这我可不敢说。不过,皇上即使不相信我的话,总也要问一问人,总也要查一查事实。”

  “大人持此想法,危乎殆哉了!”胡宗宪的神态很率直。唯其率直,反显得忠实,“皇上在西苑修道,已经十几年不见大臣,有所垂询,‘夜半宫门出片纸’,简略非凡,只有两个人看得懂,这两个人之中,与大人祸福有关的,又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如果不肯帮大人的忙,皇上问别人亦无用,更不用谈什么‘查一查事实’。”“喔,”张经很注意地问:“我倒先要请教,是只有哪两个人看得懂皇上的手谕?”

  “这两个人之中,先说与大人无关的那一个,是华亭相国夫人。”

  华亭是松江的别称;“华亭相国”指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徐阶;在“阁老”中,徐阶原来位列第三,能够进位到仅次于严嵩,即为夫人之力。

  胡宗宪是听赵文华酒后闲谈,提到过徐夫人的才智。据说有一次皇帝梦见“罏蠼”二字,不知作何解释?便写下这两个字,嘱咐太监去问礼部尚书徐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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