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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不仅大家都在猜疑,连明山自己也觉得困惑。想想不当受老和尚这样的宠遇。方丈一寺之主,行事要让大家心服——他听四空谈过一段故事,有座名山古刹,只以寺无恒产,日子过得极苦;然而和尚只有来的,并无走的,就为那里的老和尚处事极公极其。有位施主送了老和尚两个梨,他叫人取两只七石缸,吸满山泉,将那两个梨捣碎了投入缸中,然后鸣钟撞鼓,召集全寺大众,每人在缸里舀碗水喝。这碗水自然淡而无味;可是每个和尚都觉得有浓浓的梨香。这就是大家聚而不散的道理。

  这一日夜之间,他也看得出慧远老法师是道行极深、极受爱戴的一位高僧,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像慧远这等厚待一个新来的和尚,自己也会不服;口不言而腹诽,日久天长,慧远就管不住大家了。

  因此,他困惑之外,亦很不安,不愿意老和尚因为他而失人的敬爱。他很想当面有所表白,而却一直未能见到慧远的面。

  直到暮鼓已息,月上西墙时,方听见有缓慢、沉着而有韵律的步伐声,自远而近,终于在小沙弥一支红烛的引导之下,看到了白眉庞然的老和尚。

  “师父,”他挣扎着从禅床坐起,“弟子盼了你老人家一日;有几句心里的话待禀告。”

  “我知道,我知道。”慧远摩着他的头顶说:“你的心事,我尽情知悉。你如今只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自有区处。”

  “多谢师父慈悲。只是,弟子又怎能安得下心?”

  “不就是你那指头的心事么?”

  “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会说,“还有件事,弟子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弟子有个俗家的小朋友,亲如手足,弟子许了他的,一等有了空处,必得通知他来见一面。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为弟子担忧。佛子不打诳语;照眼前的光景,是骗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难以启齿的事!”慧远笑道:“出家不是绝情,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什么?家住何处?”

  “弟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狗。住处么?”明山沉吟着,不好意思明告慧远,只到瓦子巷娼家,一问便知。

  老和尚十分体贴,知道他涩于出口的缘故——他也听说过阿狗仗义奔走的那段故事,不过这等地方,如何通信,却成疑问。想了一会,只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说。

  “你要告诉他什么话?说与我知,或者写信亦可,我叫人替你办妥就是。”

  写信留下笔迹,口传又怕失真。明山决定只要求老和尚派人将阿狗找来见一面;同时说明,衙门里的公差,对瓦子巷很注意,可能会有人跟踪阿狗而来,所以这件事要办得隐秘。

  “我知道了。”慧远答说,“我答应了你,自会办得很妥当。你安心养伤;三五天之内,必教你如愿。”

  于是,慧远打发一名极能干的香火道人,挑一担本山出产的笋干进城,直奔瓦子巷,问明了王九妈家,便在那里歇担吆喝,叫卖笋干。自午至暮,不见有如老和尚所说的,那样一个卖花的少年;只得投一家小客栈,暂且歇宿。

  次日拂晓起身,依旧挑了担子到瓦子巷,找个平静之处歇足;心里在想,卖花必在清晨,如果这个把时辰,还不见那么一个少年,必是改行不卖花了。那便该如何区处?

  正在寻思时,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矫捷的少年,提着一篮鲜花,正从面前经过,便不假思索地喊一声:“买花!”

  那少年回身看了一眼,“是你要买花?”他问。

  “你可有干的玫瑰花?”

  “我卖鲜花。你要干玫瑰也有,不过要等一会。”

  “喔,”香火道人看清四下无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是阿狗?”

  正是阿狗。他却先不肯承认,问一句:“你问他作啥?”

  “有人托我带口信来。你如果不是阿狗,就算了!”

  “阿狗是我兄弟,你跟我说也一样。”

  “有个和尚在想念阿狗,请他去见一面。”

  “喔,那个和尚叫明山么?”

  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他就是阿狗,香火道人放低了声音说:“明山在虎跑寺挂单,请你去看他,你悄悄到虎跑寺来,求见方丈,自会有人接待。顶要紧的是,莫‘引鬼上门’!”

  “我明白,我明白!”阿狗很高兴地说,“至迟明日午前,我一定到。”

  ※ ※ ※

  果然,阿狗如期而至。知客禀报方丈,老和尚吩咐,将他直接领到明山病榻之前。

  “怎么?”阿狗吃惊地问:“你手上怎么了?”

  “说来话长。兄弟,你先坐了,我请人打斋饭你吃。”

  “我不饿。明山,还有个人在外头。”

  “哪个?”

  “王翠翘。”

  明山大惊,不由得埋怨:“你怎么把她带了来?”

  “不是我带她来的。只为她提起你来就淌眼泪,所以昨天有了你的消息,我就告诉她一声,哪知道她一定要跟着来!”

  明山无奈,只问:“如今在哪里?”

  “在大殿上烧香。”阿狗笑道:“‘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被看的和尚,啼笑皆非,十分为难,想了好一会,认为唯一的办法,是禀知方丈作主。

  慧远知道麻烦来了,也知道是个躲不过的麻烦,决定让他们见面。可是见面以后,会有怎么样的情事发生,他不能不顾虑,因而问道:“见了那位女施主,你打算跟她说些什么?”

  “弟子告诉她,人已出家,孽缘已断;请她从今以后,只当弟子已不在此。”

  “你有定力?”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明山得要考量自己。想了一会,终于咬牙答说:“请师父考验。”

  “好!你有把握,便让你们见面。”

  “方丈!”知客抗议,“女施主怎好与本寺僧众,私下会面。风声传出去,坏了本寺的名声,非同小可。”

  “不碍!有我。”

  老和尚是如此大包大揽地庇护,知客心知再争无用;只有用“敞开来,大家看”的办法,表明虽有纠缠,并无暧昧。主意打定,将明山带到大殿旁边,专门接待普通香客的地方,与王翠翘见面。

  王翠翘是艳名四播的人物;那嫣视媚行的神态,早就吸引了无数香客,何况是跟个年轻和尚见面?所以客堂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就不但当事者,连阿狗亦替他们难堪。

  “不可以!”阿狗突然警觉,趁王翠翘还未到达之际,奔进客堂对明山低声说道:“你们俩一谈起来,话中一定泄露机关,要闯大祸。”

  “啊!说得是。”明山拔步就走,往客堂的角门溜了出去。

  谁知一出门就撞见王翠翘,两人都站住了脚;王翠翘一见明山,头上光秃秃,脸上黄渣渣,心头涌起无限的酸楚,一张嘴就“哇”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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