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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阿海!”四空将徐海的身子一拨,让他向东面对阳光,然后细看了一下,神色凛然地说:“你的气色坏透了!印堂发黑,有杀身之祸。”

  四空虽懂麻衣相法,却哪里又能凭气色断人生死?无非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徐海有着不可告人的极大的秘密,有意用言语吓他,好教他说实话。

  果然,徐海再乖觉,不防其言是诈,顿时变色,却还不大肯说实话。

  见此光景,四空越觉所料不虚,因而喝道:“孽障!死在眼前,还不回头。”

  “五叔,”徐海不由得松了口,“我确是有件祸事在身上,原要跟你老人家说。”他四面看了一下,指着松树下说,“五叔,你请那边坐了,听我细细禀告。”

  松树下有块精光滑溜的大石头,四空盘腿坐定,徐海便蹲坐在他面前,将这两年投入汪直帮中,一直到昨晚上由城隍山逃到这里的经过,和盘托出,毫无隐饰。

  四空听得惊心动魄,不断吸气。要救徐海的念头,也一改再改,最初想将他藏在六和塔中,继而想助他逃走,最后决定,只有劝他出家。

  “阿海,你的祸闯得太大了。如果不下大决心,还会连累父母兄弟,有灭门之祸。”

  胸中秘密尽皆吐露的徐海,感觉上已不似刚才那样惊惶,沉着地问道:“五叔,下什么大决心?”

  “出家!”四空答说,“佛门广大。只要你回心向善,自然容得下你。”

  “做和尚我不干!又要吃素,又要念经,这还不去说它,当今皇帝,宠道灭僧,做和尚没意思。”徐海大摇其头,“要出家,做道士还差不多。”

  那副吊而郎当的神态,将四空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沉吟了一会,觉得唯有断然处置,“由不得你!”他一把抓住徐海的左臂,“我受你父母之托,许了你父母一定照应你,你就得听我的!”

  说着,手上加了一把劲,五只手指,就似五只钢钩一般,掐进徐海的肉里,疼得他满头大汗,不由得极口告饶。

  “五叔,五叔!我领教过你的‘鹰爪功’了。你老人家松松手!”

  “要我松手,先要你松口。”

  “是,是!我当和尚就是。”

  四空松了手,徐海捋袖细看,左臂上五条红印子,犹自火辣辣地痛。

  “你当和尚,于我什么好处?我是救你。”四空气静地说,“你不愿意也随你,赶快替我走!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是怕你连累开化寺。你晓得的,当今皇帝宠道灭僧,戒坛说法,尚且严禁,如果发觉你在这里,拿开化寺安上一个窝藏奸人的罪名,怎么得了?”

  “五叔的好意我知道——”徐海没有再说下去。

  “你可少在我面前掉花枪!”四空忽又换了副神色,“你平日好以英雄自命,英雄就是能提得起、放得下。阿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英雄也好,菩萨也好,总要在紧要关头,把握得住。你的一生,就在此刻一转念之间。千万不可自误。”

  “五叔的开示,我也知道是好话。无奈有件事提得起、放不下。”

  “好,你说来看看!”

  “五叔请想,我倒是托庇佛门,也许可以逃过一场灾难。瓦子巷一老一少,无端为我受累,莫非我就能抛得开了?”

  这句话将四空问住了。沉吟了好久,方始问道:“为今之计,又待如何?”

  “我也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这时候教我削发受戒,胸中横亘着这一段心事,便是六根不净,向佛未免不诚。”

  四空心想,说来说去,嘴皮上还是耍不过他。只是他的话在理上,自己就不能动蛮,只好再跟他商量,如何脱王九妈与王翠翘于累,了却他这段孽缘。

  “我在想,”徐海又开口了,“那个阿狗很管用,也很靠得住,若非今天,明天必有信息。看是如何,再作道理。总归我答应了五叔,这个和尚就算当定了。”

  “也罢,暂且依你。”四空怕王家的官司难了,拖住了徐海,特意先开导他:“你们是前世的业债,王九妈与王翠翘是前世少欠了你的,今生还报。你如果能救得她们出来,因果两讫,自然是好事。不然,你只要皈依佛门,忏悔宿业,也就一了百了,无须为她们牵肠挂肚。”

  “是!”徐海依旧坚持原意,“只等阿狗来了再说。”

  ※ ※ ※

  这时候的阿狗,正在偷看王九妈与王翠翘被讯——他的本事很大,也得力于徐海给他的那几两银子,不惜工本,采办时令鲜花,装得满满一篮,赶到县衙门后面,拉开一条极清亮的嗓子,喊一声:“卖花!”

  这是专门喊给县衙门小厨房的一班丫头听的,果然,立刻就见小门开启,将阿狗唤了进去选花。花好而且便宜,随便给价,决不争论,他甚至自动地饶上一两朵。有人便问:“阿狗,你可是发了财了?要不就是偷来的花,做没本钱的生意。”

  “不是,今天我没有心思做生意。卖光算数,以后也不卖了。”

  “为什么?”

  “我的干娘出了事,在‘坐班房’。阿姊,你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说着,拣一朵紫红瓣、黄蕊的菊花,为她佩在辫梢上,“这朵好!送你。”

  “真不好意思。”那丫头问道:“你干娘为什么‘坐班房’?”

  “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让刑房牛大爷抓了来了!她家里急得要命。我干娘年纪大了,只怕她受不得起,吃不得苦,一命呜呼。”

  这个丫头名叫春红,是二姨太太娘家的远亲。今年才十四岁,生得很纤瘦,美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望而知“人小鬼大”,跟阿狗恰好是一对。此时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白戴了他的花,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春心潜动,情苗暗滋,总觉得阿狗可怜,非帮帮他的忙,心里不会好过。

  可是她发觉已有人在注意她了!如果再跟阿狗谈个没完没结,回头姊妹们一定会取笑不休。这样想着,便背着人向他呶一呶嘴,使个眼色,然后掉转身子,很快地走了。

  阿狗知道有了路子。虽还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明白告诉:若不是那班讨厌鬼在看着,还可以跟你谈下去。既然如此,不必再磨辰光。于是卖花越发“放盘”,最后还剩下七八朵拣下来的花,送了烧火老婆子,笑嘻嘻地走了。

  他不曾走远。只在那条平静的长巷中打转,走过来,踱过去,眼睛只望着小厨房的门。心里不断在琢磨春红的暗示,料定她必有下文。

  这样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果不起然,小门启处,探头出来张望的,正是春红。

  “阿姊,”阿狗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我在这里!”

  “你倒没有走。”她是有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二姨太交代,明天多带好花来挑。”

  “有数了!”阿狗也是高声回答。

  “你的干娘,”春红朝里看了一下,悄悄问道:“可是王九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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