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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红花轿里的新娘,到底是谁家的女儿?是谁家的父母,竟忍心让女儿嫁给一位已经死了的新郎倌? 当李燃看到那一列迎亲的队伍时,心中不禁生起疑惑。 只见吹吹打打的队伍前面,是一匹白色的骏马,马上坐着一个纸扎的新郎。 纸扎新郎细眉细眼,樱桃小嘴上胭脂一点红,它僵硬的骑在马上,阴森森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对子马和鼓吹手后面,是一顶八人抬的花轿。 李燃路过眠山,刚巧碰上这一列迎亲的队伍。 别看这一列队伍吹吹打打,但人人步伐奇快,转眼间队伍已经上了眠山。山路险峻,抬轿的人却步伐如飞。李燃越来越肯定,他们是把花轿抬到薛南山住的“小千世居”。在这一带,只有薛南山的“小千世居”独霸眠山。 薛南山隐居在眠山的第一高峰上。 自从薛南山金盆洗手,在眠山第一高峰隐居后,眠山一带人烟绝迹,附近的居民纷纷他迁,谁也不骚扰昔日这位武林上最有名望的高人。 薛南山少年时不叫薛南山,叫薛影寒。薛影寒十九岁一出道,就把一位专杀刺客的“鳄鱼泪”宋枭斩杀于都市中。宋枭曾经手刃过十二名杀人从未失手的刺客而名动江湖。他每次杀了人后,都会为死者咏诗感叹,因此得了“鳄鱼泪”的绰号。他成名后杀性太盛,滥杀无辜,也杀过许多武林正派的高手。 薛影寒因杀宋枭而在江湖上崛起。 薛影寒成名后专杀邪派人。他曾在一夜之间把采花大盗的头目“过期春药”莫怀春十六处“拥春窝”踩平。他把绿林总寨主公孙焦的头颅挂在“望天寨”前而来去自如。他击败过三名使中原武林人寝食难安的扶桑剑客,把他们赶出中土。往后他身历大小不下三百战,杀的都是恶贯满盈的邪派人,因此得了个“黑白分明”的绰号。 薛影寒二九岁创立“武陵门”、弟子遍布天下。三十岁以后,他的作风反而亦正亦邪,正邪不分。然而他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就算正邪不分,他的声望却比以前更隆,名誉也比以前更高。 薛影寒晚年得子,如获至宝,替儿子取名薛华年。只是,薛华年却在九岁时夭折了。薛华年死后两年,薛影寒忽然遣散“武陵门”所有子弟,金盆洗手,改名为薛南山。从此他退隐江湖,在眠山第一高峰上的“小千世居”隐居下来。 薛南山既然退隐江湖,他的独子薛华年也已经去世了十年,如今为什么会有一列队伍抬着花轿,上眠山第一高峰的“小千世居”? 难道他是爱子深切,在儿子十九岁的忌日里替他娶新娘,让新娘为他的儿子终生守寡? 只是,那新娘子何其无辜,要白白嫁给一个死去的人! 李燃虽然没有见过轿子里的新娘,却已经为她的遭遇而深感不平。 因为这一点不平之心,使他悄悄潜到山里看个究竟。 当轿帘掀开,李燃看到轿子里步出一位白衣素服的女子。女子一张俏巧的脸,美目盼兮,像在等待人,又像在怀想人。李燃在暗处瞧着她的神情,觉得她的神情美极了。 别人的新娘出嫁时穿红绣裙青凤袄,头戴凤冠凤钗盖头,这个小新娘子却在出嫁的日子穿上白色素服。李燃想,她大概是在替死去的薛华年穿孝服吧。 婚礼仪式很简陋,一位梳髻的老妇人手抱纸扎的新郎,口中喊:“新郎新娘同拜天地。” 老妇人抱着纸扎的新郎,和新娘一起朝天地拜了三拜。 这一带地方的风俗,新郎新娘是在屋外拜堂的。 拜过天地,新娘和纸扎新郎对拜。 新郎新娘拜祖先时,薛南山却不在座上。 拜过祖先,李燃眼见这小新娘跨过门要入薛家的“小千世居”了,想到这女子往后要一生一世,独守空帏,日夜对着一位纸扎的鬼新郎过日子,李燃忽然有一种抢新娘的冲动,他很想把这位新娘抢救出来。 薛南山的“小千世居”就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薛南山既然已金盆洗手,“小千世居”理应防卫不森严。然而,传说中“小千世居”前面的防卫并不森严;只是,任何人进入“小千世居”的后园时,就往往“功亏一篑”,无人可以活着出来。薛南山金盆洗手后就绝不允许任何人闯入“小千世居”,闯入者到最后一定“功亏一篑”逃不了。 “小千世居”的后园就称为“功亏一篑”。 李燃虽然听过这种传说,但他还是想闯入“小千世居”把新娘救出来。 晚上山中没有更声,寂静中只听到松子掉落的响声。 李燃悄无声息潜入“小千世居”。 “小千世居”的厅堂漆黑无人,庭院寂寂。李燃穿堂越院时,蓦地听到一阵阵悲凉的笙萧之音。那笙萧仿佛在水云间断断续续,似远似近,若即若离。李燃一听之下,只觉岁月倏忽,人生如梦,他忽然想起去世已久的父母,刹那间悲从中来,斗志渐失…… 今天是薛华年的大喜之日,“小千世居”怎会传出丧礼般的音乐? 李燃才刚进入“小千世居”,就已经被那隐隐约约的笙萧之音吹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李燃连忙屏心静气,以真气护住心脉。 他勉力转入一条羊肠小径,远远望到竹林间一角小楼,楼上的纸窗透出幽柔的烛光。 李燃耳中仍听到那一阵阵使悲哀沉到绝境的笙萧。然而,当他望向小楼,却见纸窗在烛光映照下透出一个如幻似真的人影。 那人影在烛火的光影中盈盈而舞,纤腰楚楚,翩若惊鸿,丽如绮梦。 李燃一刹那像看到自己心中一场最动人的记忆,他耳中虽然仍听到那慑人的笙萧之音,但他的眼睛一旦凝注在纸窗上那动静自如的姿影时,心中的悲伤竟随着舞蹈的千回百转而逐渐舒散。 李燃认出纸窗的影子就是日间所见的新娘,那笙萧之音此刻竟变成新娘舞时的配乐。 新娘这场舞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然而,那影子太美了,李燃在迷惑中不知不觉只想亲近它;而且,那影子的舞消除了他心中的悲伤,就算是陷阱,他也要冒险掉进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一个陷井。 正在这时,那笙萧之音倏地中断,它中断得太突兀,仿佛,吹笙萧的两个人同时被人切断了咽喉,它发出一种死不瞑目的悲恸声。 纸窗上的影子也像是被这突然的中断声震住了。 李燃顾不得其间到底有什么蹊跷,他只想趁这个时机把新娘救出来。 他飞身掠入小楼。 在李燃掠入小楼的同时,烛火也一起熄灭了。 李燃想在他灭烛的时候挟持新娘子离开,他希望尽可能不要惊动到“小千世居”的一草一木。 只是,当他听到新娘子发出一声惊呼时,他忽然想到,这个小新娘是不是愿意让他救走? 如果新娘子并不想离开“小千世居”,那倒是自己一厢情愿在为她抱不平了。若她不愿意离开,自己这样挟持她走,那岂不变成了强人所难。 李燃在转念间亮起火折子,隔空点燃适才熄灭了的烛火。 红烛高照,李燃如同置身在良辰美景的花烛洞房里。 在烛亮的一刻,李燃瞥见新娘子露出惊喜的神情,她那神情像是见到熟悉的人一样。只见她双颊酡红、嫣然一笑,这一笑,笑柔了烛火,笑亮了洞房。 她忽然轻轻对他说:“怎会是你?” 她仿佛在向一个认识已久的熟人说话。 李燃不知道这女子为什么会对他那么熟络,他向女子道明来意。 “我本是来救姑娘的,但在灭烛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应先问过姑娘是否愿意离开才对。” 新娘道:“我当然想离开这儿,我一个晚上也不愿意留在这儿,可是我不懂武功,怎么走?” 李燃道:“我们一起闯闯如何?” 新娘喜上眉梢的道:“好,你快些带我离开。” 李燃又问:“姑娘适才是不是听笙箫而舞?” 他想起薛南山昔日有一队乐手,人称“笙箫二绝”,为首的两人名叫箫遥和箫远。他们合吹笙箫对敌时,那笙箫之音会使敌人乱了心神,丧失斗志,最后使敌人心丧而死。 只听新娘子道:“适才不知谁在合吹笙箫,吹得那么悲伤,难听死了。我想,这样听下去会很伤心的,我只好当它是舞乐来听,一面听一面编舞。可是,为什么后来它又中断了?” 李燃也觉得奇怪,心想,还是快些离开这儿,看是否能闯出“小千世居”的后园--功亏一篑。 他又想,这新娘子既然不懂武功,为什么她能够化解那乱人心志的笙箫之音? 也许是因为她编舞时心无旁鹜,无意间把笙箫里的杀气移情到舞蹈上,所以反而伤不到她了。 “小千世居”的后园是一片纯朴的豆棚花架。 在豆棚花架背后,李燃听到一阵劈柴的声音,那劈柴的声音要静夜里听起来单调又寂寞。 李燃和新娘走近时,却见一位面粉红,白眉长髯的老人,老人拿着锄头在雪光下一铲一铲的锄着。 老人正在把一个人活生生埋进坑里。 那具“活尸”似乎被点了穴道,他的眼睛惊恐的凸了出来,他张大口却发不出声音。 老人埋“活尸”的时候像剑手练剑,画师画画一样忘我。他把泥土从“活尸”的脚一路铺上“活尸”的头。埋葬完一具“活尸”,他又仔细的再铲开另一个坑,准备把另一个被点了哑穴的“活尸”埋进坑里。老人身处的地方是一大片旷地,旷地背后仍是一望无际的豆花棚架。 老人右边是一位赤着上身的壮汉,壮汉正在劈柴。 老人左边是一位马夫,也是赤着上身,他在替纸扎新郎白天骑的那匹白马刷身。 在寒冬的晚上,这两位马夫和柴夫身上都流着汗。 李燃和新娘遵照“小千世居”的规矩往后园闯,却在后园见到老人、柴夫、马夫和最后两具正在被埋葬的“活尸”。 新娘子被眼前这幕景象吓住了,她忽然停了下来,不敢往前走。 李燃也停下来,他鼓舞的看了新娘一眼,新娘看了他的眼色,又乖乖的跟上去。 老人、柴夫和马夫正形成一个奇妙的阵势,这个阵势使李燃想起失传了十几年的“三星正响阵”。 一见这个“三星正响阵”,李燃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十几年前销声匿迹的人。这个人就是当年以独创的暗器名扬天下的唐香扇。 唐香扇为什么会在薛南山的“小千世居”里,而且还在“小千世居”的后园杀人? 唐香扇当日是唐门锋芒最盛的暗器高手。他以他的名字唐香扇创了一种暗器叫“香扇坠”。“香扇坠”是武林中最夺目的暗器,这暗器一发时,金光灿烂,如日午的丽阳。那灿烂的金光令对手的眼睛在一瞬间无法迫视,而对手多半在来不及定睛看清楚时,就已经死在暗器之下。 唐香扇后来因嗜酒太深,身体不好,发暗器时手不稳定,使他对敌两次失手,因而声誉大降。唐香扇欲图振作,再创了一套“三星正响阵”,这套阵势替他挽回了不少声誉。不过,唐香扇却在他重振声威时忽然销声匿迹。 李燃在“小千世居”的后园见到“三星正响阵”,他想,眼前的人莫非就是当年的暗器高手唐香扇? 李燃这时才发现那些“活尸”原来是日间的鼓吹手和抬花轿的人。只见地上有几十个坑刚掩上新土。 日间那一列长长的迎亲队,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这些人都被老人点了穴道活生生埋葬了。 李燃这才明了,适才他进“小千世居”所听到的笙箫之音,原来是“笙箫二绝”正和唐香扇等人对招。 李燃以前没见过“笙箫二绝”。他只听说过“笙箫二绝”的鼓吹手和轿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人。箫遥吹的笙,箫远吹的箫,在对敌时,他们要敌人哭,敌人就得哭;要敌人求饶,敌人就得求饶;要敌人死,敌人更是无法活下去。 江湖上也有传言,说“笙箫二绝”与他的鼓吹手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情。 但这些人却在一夜间全死在“小千世居”的“功亏一篑”里。 忽听刷马的汉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第一批埋葬了‘笙箫二绝’和他的人手,你们现在来正好轮上第二批。” “为什么杀‘笙箫二绝’和他们的人手?”李燃问。 劈柴的汉子道:“灭口!进来‘小千世居’的人,永远不能把‘功亏一篑’的秘密泄露出去。‘功亏一篑’就是‘小千世居’里埋活尸的地方。”说到这儿,顿了顿,又道,“不然,这后园的豆和花怎么会长得这么肥。” “所以你们逃到‘小千世居’最后一关‘功亏一篑’时,你们也注定要‘功亏一篑’,逃不出去了。”刷马的汉子接道。 马夫和柴夫虽然一唱一和,那老人却始终头也不抬,仍在铲地。 李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招。 雪意深深的晚上,月亮是银色的。 老人走到豆棚花架旁,只见他的手动了一动。 正在这时,一阵花晃叶摇,一道鞭影带着排山倒海的风声,倏地向新娘子卷过来。 同一时刻,漫天暗器随着老人的手一动之下,如一群萤火虫,它完全不似传说中那样灿亮不可逼视;它晶莹流利得像一场目驰神迷的梦境,劈头盖脸向李燃罩过来。 李燃拔出他的剑。 在银色的月光下,李燃的剑泛起一泓如水的艳光。 李燃的剑光掠起时,那新娘子已经被马夫的鞭子一卷而“掳”了过去。 马夫和柴夫赤着上身,李燃听到两人的淫笑声。 新娘子胸前的衣襟被撕破了,新娘子哭叫着挣扎。 李燃顾着要抢救新娘子,他的心中似烧了一盆愤怒的火。他剑上的艳光也像火一样在电光石火间刺出去。 他因为一心惦着新娘子的安危,反而没有被老人那美如梦境的暗器所迷眩。 那一群萤火般的暗器被他红艳似火的剑光迫得四散飞扬,有一只萤火虫掉在旷地边缘的花架下,花架下的泥土轰炸了开来。 萤火还没散完,李燃已连人带剑穿窜过萤火,掠向新娘子。 他如此奋不顾身,其中一枚暗器的尖角如刀锋般险些擦过他的眉心。 柴夫双手正在很下流的褪掉新娘子的裙子,忽然,他脸颊上吩咐颊上映了一眩红艳如火的剑光。 柴夫的淫笑蓦地中断了,他的脸被李燃一剑由中间劈开成两片。 压在新娘子身上的马夫此刻忽见一片叶子疾如流星,以锐不可挡之势划向他的鼻头,马夫见到他自己的鼻子忽然掉落下来,然后,他的脸爆裂成碎片。 柴夫一张脸被刀劈成两片脸,马夫一张脸被叶子击碎成没有脸,新娘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停止了哭泣。 出手的是那低头铲地的老人。 忽听老人扬声大笑,笑得白发纷飞。只听他道:“我如今飞花撷叶皆可伤人,还要这‘三星正响阵’来作何用?” 他一旦练成飞花撷叶暗器,就立刻杀掉“三星正响阵”的伙伴。 他对李燃道:“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使用‘香扇坠’。‘香扇坠’从阳刚转练成阴柔,从灿烂转向平淡,今晚你是最后一个在死前见到‘香扇坠’的人。” 他走到豆棚花架前摘花。 “我现在要用你试一试飞花撷叶的功力。” 以飞花撷叶伤人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李燃没有一丝把握可以破解老人的招式。 李燃瞧了新娘子一眼,新娘子云发凌乱,她胸前的衣襟被马夫和柴夫撕破了。 李燃不懂何以在这生死一发的关头,他竟然想到,新娘子衣衫不整会着凉。 他想,他一定要闯过“功亏一篑”。唯有闯过“功亏一篑”,新娘子才能离开“小千世居”。 李燃全神贯注,紧握刀柄。 老人眼神如狼,紧盯李燃。 新娘却在这时候悄悄起身,往小楼的方向奔驰而去。 老人的花瓣打向李燃时,花瓣的力道带起漫天风雪。 一刹那,天地间仿佛风云色变,老人附近的豆棚花架,被老人的花瓣震得发出崩裂的声音。 李燃的剑化作千百朵火焰,熊熊的火焰如一道道剑网,把李燃困在网中心。 风雪中只要有一瓣花飞得进剑网的空隙间,李燃整个人就会被老人的花打成碎片。 老人的一片叶子曾经把柴夫打成一个没有脸孔的人。 李燃知道,只要这一瓣花飞进他的剑网中,他整个人也会像柴夫一样变成一具没有脸的尸体。 老人的花瓣带起更大的风雪。 大风大雪,李燃剑上的火焰在大风雪侵袭下逐渐微弱,眼看老人的花瓣就要飞进李燃的剑网中。 蓦然,一条纤巧的人影抱着一个纸扎新郎向老人的花瓣冲过去。 老人似乎很忌讳会伤到纸扎新郎,他一见纸扎新郎就立即收招。 一瞬间,风消雪散,那一片花瓣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寂静中,李燃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死里死气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只听这声音道:“放他们走吧。” 李燃猜那说话的人可能是薛南山。 老人要李燃和新娘答应不把“功亏一篑”的秘密泄露出去。 老人从新娘手中拿回纸扎新郎,对李燃和新娘挥挥手,道:“你们走吧!” 李燃和新娘走出“功亏一篑”,那千顷的豆棚花架间,偶尔望到一两间小屋有灯光透出来。 李燃见识过老人的“飞花撷叶”,才知道自己离最高的武功境界相差很远。 “飞花撷叶”已经成为他武功要追求的一个境界。 离开“小千世居”的后园“功亏一篑”,李燃和新娘子仿佛再世为人。 月已落,霜满天。 远处仿佛听到鸟啼声。 新娘衣衫不整,胸襟半蔽。她极力忍着不哭,但忍不了,走一段路,眼泪就掉下来。眼泪擦干后,过一会儿,泪水又似露珠般掉下来。 李燃知道她适才受了马夫和柴夫的侮辱,心中委屈,所以掉泪。 李燃心中对她充满歉意,他竟在她受辱时无法保护她,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搭讪的问她:“姑娘家住哪里,是否能够让在下送你回去?” “我不认识……”新娘话一出口,声音呜咽住了,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梨花带雨哭了一会儿,很快就雨过天晴。她向李燃展颜一笑,若无其事的道:“哭够了,没事了。” 李燃看到新娘豆蔻年华的笑厣,忽然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终于能够离开‘小千世居’那鬼地方了。”新娘高兴的说。 在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时刻里,李燃觉得眼前这女子像刚升起的月亮一样纯。 “刚才我问姑娘家在哪里,姑娘有一句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不知姑娘要说的是什么话?”李燃问,他记得她说了一句“我不认识……”话没说完,她就哭了。 “我不认识回家的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住哪里。”新娘把适才说了一半的话说完。 李燃怔了一怔,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连回家的路也不认识。 忽然新娘子说:“我累的快要睡着了,你轻功这么好,快些抱我下山。” 说完,她用手捂嘴偷偷打了一个呵欠。 山中天气冷,李燃怕新娘子会着凉,他也想快些带新娘子离开。 “好,我们现在就立即下山。”李燃说完马上动身。 李燃抱着新娘下山,在下山的路上,新娘却在他怀里睡着了。 下得山来,天已蒙蒙亮了。 下得山来,新娘却病了。 她攀在李燃后颈间那花瓣似的手像冰一样凉,她的脸却像火一样烫。 李燃不忍惊扰她,他决定找一家客栈暂时落脚。 李燃不放心和新娘分房睡,他决定和新娘同住一间房,以便随时看守她。 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租下两个房间。 这新娘子云英未嫁,李燃不希望让外人见到他们同处一室。如果让人看到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怕会破坏她的清白。 在“小千世居”一晚磨难下来,新娘在客栈中昏迷了一整夜。她在昏迷中有时又哭又叫,李燃想到她可能从马夫和柴夫那儿受到惊吓,他一直守在她身旁,他没有回他租的另一间房。 他想起昨晚,要不是新娘抱了纸扎新郎出来挡,他自己还真接不了老人飞花撷叶的招式。 可能是纸扎新郎代表薛南山的儿子,老人怕花瓣伤到纸扎新郎,所以及时收手。 别看这新娘子年纪轻轻,她倒是机灵得很,她在短短的一刻内就看出了老人的弱点,一针见血用纸扎新郎化了老人的攻势。 当新娘子受马夫和柴夫侮辱时,李燃虽然用剑把柴夫的脸劈成两片,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马夫却是被老人的一片叶子所杀。老人当时也在出手救新娘子。马夫和柴夫太相信老人会对付李燃,他们会无后顾之忧准备奸辱新娘子。他们本来就是有意要奸辱新娘子来使李燃在战役中分心。柴夫一定没料到老人不但没有阻止李燃攻击他,马夫更没有料到老人会在这时乘机杀了他。 老人为什么要救新娘子? 李燃又想到昨晚上在洞房里,新娘子破解了“笙箫二绝”的招式犹不自知。 新娘子到底是真的不懂武功,还是武功已高到可以无招胜有招? 李燃毕竟是出来江湖上走的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多多少少都有着警惕和戒备。 他对新娘子怜爱归怜爱,但在抱她下山时,心中就曾掠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她在他的怀中出招杀他,他要怎样还手回招? 不过,李燃仍是禁止不了自己不断怀想新娘子。他想起在纸窗上那美得令他怔住的影子,那盈盈而舞的影子,他还没有见到洞房中的人,就已先恋上了她的影子。 李燃想起新娘子在“功亏一篑”见到老人埋活尸时,她停住了脚步;然而因他的一个眼色就随他去冒险,他真喜欢那一刻,那一刻他们才初相识,但她和他却是那样如影随形。 李燃想起他抱新娘子下山时,她衣襟半敞,云鬓微乱;她冰肌玉骨、暗香盈袖。她那娇慵的睡态,她那裸露的胸颈令他怦然心动。 他最想不到新娘子会叫他抱她下山。 此刻,李燃垂视着躺在床上的新娘子,她不哭不叫时,一张脸是那么恬美安祥,使他深觉房中的时光是那么宁静平和。 到头来,他还是相信新娘子是真的不懂得武功的。 更鼓沉沉、一更一更敲了五更。 天色渐渐破晓,鸡啼在远远近近此起彼落。 房间墙角的壁炉烧着一团烘烘的火。 李燃用两根手指从炉火中夹起一块炭,再将火炭拿到面前吹一口气,黑炭顿时旺红起来,他把红炭放回炉中。 李燃将一碗墨绿的水倒入火中,熊熊的火中有一股浓郁的药香。 他听到一阵细微的被褥翻动声,他立即返身走到新娘子的床前。 新娘子缓缓睁开眼,她褪开身上盖的绣金被坐起身,然后半靠在枕头上。 “好香!”她说,声音微弱,说完吸了一口气,像要把药香吸进鼻子时里。 李燃告诉新娘子:“你昏迷了一个晚上,我用炭火熬了一晚药,这股药香终于把你唤醒了。” “原来你也会替人医病的。”新娘子说,“你整晚没睡觉?要你整夜不睡,真让我过意不去。” 她催促李燃睡觉,李燃说他曾闭目养神,不必再睡。 新娘病后身子虚弱,但她依然喜欢和李燃聊天。她娓娓的对他道:“小时候,我听过很多江湖故事,故事中常会出现解锄强扶弱的侠客。那晚,在新房里,我正在想,在这样一个更深夜静的雪夜中,什么时候,江湖故事中的侠客会忽然出现,吹灭烛火,把我掳走呢?”她中气不足,缓一缓气,继续道,“我对着烛火一面跳舞一面想得入神,想不到你就出现了。” “你见到我的时候,你不怕我是坏人么?” “才不,我认识你的嘛。”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你是江湖上年轻一辈中最快的剑手,你就是‘嫣然一剑,燃雪焚霜’的美少年李燃。”她说。 李燃听新娘子这样坦然在他的绰号后面称赞他是美少年,心中大乐,又觉承受不起,忙道:“那个绰号是江湖朋友对我的溢美之词,是他们对我赏面而已。是了,你以前没见过我,怎会知道我?” “我见过你的。”她瞟了一眼。 “在哪里见过我?” “在画里。”她道,“我在画里见过你的。”她好像拥有世界上最秘密的秘密。 “你怎么会在画里见过我?”李燃诧异的问。他从来没有叫人画过像,他自己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画像。 “我不告诉你。”她说,“反正我对你很熟悉的,不然怎会叫你抱我下山。” “你不怕我是坏人,不怕我欺负你吗?”他问。 “你不会的。”她肯定的说,又加上一句,“你样子不像会欺负我。” 李燃在破晓的霞光里听新娘子娓娓而谈,霞光映着她柔如剪影的轮廓,他很想能够永远陪伴她,听她说话。 他一直想知道新娘的名字,此刻他终于问了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丁浣溪。”新娘子说,忽然把手从被中伸出来,她的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她提起李燃的手,道:“我写给你看。” 李燃只觉手心软软,一阵轻柔的感觉,新娘子已经落指在他掌心上一划一划写下了丁浣溪三个字。 当丁浣溪写着名字时,李燃本能上又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江湖上的人有各种交手的奇招,他一时半刻内仍无法改变防人的习性,他防她会在他的掌心写名字时对他出招。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李燃心中暗暗惭愧。 “我该回家了。”丁浣溪写完名字,幽幽的说。 李燃听了心头一阵汹涌,此刻丁浣溪名字仿佛许配给了他的掌心,他要把这名字视作掌上明珠一般珍惜。他把拳头握起来,心中升起一种要闯天下的雄心壮志。 “那晚,你在‘功亏一篑’打架时,我看到你的剑,你那柄剑光好艳,为什么它‘嫣然’?”丁浣溪忽然问。 “‘嫣然’是欧冶子的后裔欧含烟后铸的剑。听说欧含烟铸剑时是他一生最欢乐的时光,他铸这柄剑时正对一位女子倾慕,剑铸出来后,剑上泛起一泓火红的艳光,他想起女子嫣然一笑时的容貌,便替它取名‘嫣然’。”李燃告诉丁浣溪。 “嫣然”出炉后,“藏剑庄主”萧卓然召集天下年轻剑手到“试剑山庄”比剑。李燃从一千名年轻剑手的比试中夺得这柄“嫣然”剑。 李燃听丁浣溪问起“嫣然”,本想让她看他的剑,又怕她病后体弱,抵受不了“嫣然”的剑光。 两天后,李燃离情别绪准备送丁浣溪回家。 丁浣溪找了半天,始终不清楚她的家究竟在哪里。 “怎么办呢?我找不到我的家了。”她担忧的注视着李燃。 “不用怕,我们慢慢找。”李燃安慰她。 李燃问丁浣溪,她的家是在哪一个省?哪一个县?哪一个乡?哪一个镇?哪一条街? 丁浣溪道:“我只知道我的家离‘小千世居’很远很远。” “你从家里坐轿子到‘小千世居’,总共要走几天路程?” “很多天,多到我记不清楚是几天。”丁浣溪说。“而且,轿夫的轻功很好,他们尚且要走很多天才到‘小千世居’,我想,我的家一定是很远很远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燃渐渐有了一个口头禅,他总是对丁浣溪说:“我们慢慢找。” 有一天,丁浣溪对李燃说,她不想回家了。 “我想跟你一起闯江湖,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呢?” 李燃乍听她的话,心中是一阵狂喜;他想跟她一起,又怕会累吃苦。 “我怕你会受苦。”他说。 “我们在一起只会快乐,怎会苦!” 李燃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决定带丁浣溪一起闯江湖。 李燃替丁浣溪安置一个暂时的“家”,让她住下来,她住的地方叫“浣溪居”。 丁浣溪的房间外是“竹风廊”,廊外有个池塘叫“丽池”。李燃在池塘中养了几只青蛙,青蛙跳水时发出古琴般的声音,古意盎然。 丁浣溪安居下来后,李燃对她说:“浣溪,我要好好在江湖上闯业了,你把我看得那么好,我有时也会感到负担,我担心你看错我。所以说,这世上最难消受就是美人恩了。你那么看好我,我若是做得不好,我怎对得起你? “我不知我对你好在哪里,你怎会想到这‘恩’字上面去了?”丁浣溪感到很意外。 “因为你待我那么好。“李燃重覆的说。 丁浣溪说要和他一起闯江湖,李燃执意不肯,他道:“闯江湖常会遇到波折,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看到我受挫的情形。“ 李燃将丁浣溪安顿好后就离开她,临走时,他对她说:“我会常来看你的,我真担心你一个人会太寂寞。” “不怕,我练舞说不会寂寞了。”丁浣溪说。 李燃走的时候依依不舍,抱着丁浣溪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然后道: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不成了。“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 从此,丁浣溪便常常等待李燃不看她。 丁浣溪第一次见李燃时,是在花烛之夜的洞房里,她第一眼就觉得这少年真是静若处子。 当李燃带她去闯“小千世居”的“功亏一篑”时,她见到他动若脱兔的身手。 在她眼中,李燃是一位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翩翩少年。 也许是因为李燃花烛洞房中救她吧,她恍惚中就把他当成是那位在新婚之夜,用一柄扇替她揭开面纱的新郎。 李燃有时一个月来看她一次,有时隔两三个月才来看她。他时常来去匆匆,她猜他一定是事情很忙,无法多留。 李燃自从知道丁浣溪的名字后,他就没再称她为姑娘。他有时唤她浣溪,有时唤她丁丁,有时逗她玩,把她唤成叮叮叮。他吻她时,又会把她的姓名拆开来,“小丁、小浣、小溪”一起唤,唤得丁浣溪神魂颠倒。 李燃每次回来都会向丁浣溪报一些好的消息,他告诉她,他在外面闯得很好,临走时,他又对她说:“来,你要祝我一切顺利。你自己在‘浣溪居’要平平安安。” 丁浣溪会衷心对他说几句吉祥的话。 丁浣溪常常搬家,有时“丽池”上的浮萍还没有布满,她就搬了。 有时莲花开了两度,她才搬。 有时莲花尚末结莲藕,她又搬。 反正李燃到哪里闯江湖,丁浣溪就跟着搬到哪里。李燃每次都会替她安置一个暂时的“浣溪居”,让她住下来。 丁浣溪是个喜欢搬家的人,每次搬家,她都兴高采烈。 一年一年过去了,李燃从初时的“出剑频密”渐渐转成“不轻易出剑”,然后再变成“昙花一现的剑光”。一直到后来,他在江湖上被传为“没有人知道他出剑有多快。” 李燃带剑从商,也创出骄人的成果。 当他创出成绩后,他开始有空常来看丁浣溪。 李燃常带丁浣溪出外游玩。平日,无论走到哪里,洒楼、布店、票庄等地方,丁浣溪都会见到一些年轻人,他们带着尊敬的笑容,当李燃经过,他们会很喜欢的称呼他一声:“李公子”。然后,他们瞧一瞧丁浣溪,她友善的笑一笑。 “那些年轻人是帮我做事的,他们有些是我的门生。”李燃告诉浣溪,“他们很喜欢你的,常常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丁姑娘’?” “他们怎会知道我?” “他们知道你和我是一对,他们知道我很喜欢你。”有一回,在一条街上,李燃对丁浣溪说,“每次和你在一起,走到哪里,都会见到许多人向你注目。” 李燃很少待在丁浣溪住的“浣溪居”。每次,当他来接丁浣溪出去,他只停留一会儿。丁浣溪喜欢他两道艳彩如墨的的浓眉,李燃一进“浣溪居”,她就伸出手指要画他的眉。 “我喜欢你的眉,我要替你画眉。”她坐在李燃的膝上,娇恣的伸手指顺着他的浓眉画上去。 李燃捉住她的手,道:“应该是我替你画眉才是,但你的眉这么美,你的眼睛这么美,不必修饰已经是眉目如画。” 他伸手顺着她的眉画过去,再顺着她的眼睛画过去,画完她的五官便去搂抱她。 搂着抱着,他忽然道:“不行,再抱下去我便无法把持自己了。” “来,丁丁,我们出去外面吃饭。” 出门时,他又逗她,道:“我还是快快把你娶回家,等你成为我的妻子后,你可要让我好好轻薄轻薄你。” 丁浣溪娇滴滴的道:“你敢,你敢,看我杀掉你。”她老是喜欢学江湖人的口吻,动不动就杀杀声,李燃每次听了都会很好笑,而且故意装出被她吓坏了的样子。 李燃问丁浣溪愿不愿意嫁给他,丁浣溪听了喜不自禁。 “这次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家在哪里,你的父母是谁。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不在你的身边,害我一直不敢欺负你,不敢占你便宜。丁家的女儿呀,丁家的女儿怎可以随便给人欺负的。” 丁浣溪听完李燃的话后,仍是不愿意透露半句话。 “我自己答应嫁给你就行了。”她说。 李燃常央求丁浣溪跳舞给他看,她总是说:“我练得还不够好,等我练得很好时才跳给你看。” 在成婚之前,李燃告诉丁浣溪一些话,她听着他那些话的时候,哭了几次,经过李燃一番慰解,她才释怀。 红烛高烧。 丁浣溪在洞房中等李燃送客后回来。 街道上的传来更鼓声,她忘了仔细听是几更了。那些武林豪客和喝酒猜拳声已停止,那出祝贺喜庆的戏也已经曲终人散。 李燃可能是在送客吧,长街上传来一批又一批马蹄远去的声音。 李燃交游广阔,他的新婚之喜,使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从不同地方赶来道贺。 李燃和丁浣溪的新居叫“浣溪洗剑楼”,这是李燃在外闯江湖后回来歇息的家,洗剑两字意指他不想让外人来此找他比剑。 更鼓响过一更一点,李燃未回来。 一阵悲凉的犬吠声自楼外传来。 一声“肉粽”的叫卖声从街上渐渐远去。 摹然,那悠长的吠声突地咽住,似乎被什么勒断了喉咙。 丁浣溪心中一凉,在这更鼓刚响的深夜里,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萧杀之气。 四周摹然间似乎完全静下来,静得好像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太静了,静得使窗外的风听来更萧萧。 在寂静中,她仿佛听到一阵短促的惨嘶声。 丁浣溪霍地站起,侧耳倾听,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房中烛火在刹那间晃动摇颤,光影明暗不定。丁浣溪的脸被红纱盖头遮住,这使她更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进了来,又好像有某种东西在盯着她。 这时她又仿佛听到一种似乎是骨骼被刀砍碎的声音…… 她惊疑不定,终于拂开脸上的红纱盖头。 一切如常,丁浣溪见到的仍是美丽的花烛洞房。 她告诉自己,也许是因为李燃还没有回来,她自己疑神疑鬼,所以才会产生种种幻象。 她挽起袖握起案上的龙凤杯,由于心神不定,红袖边缘把其中一只龙凤杯扫跌了。 正当她伸手要去抢接杯子时,却又仿佛听到有人闷声不响倒地的声音。她一惊,那只龙凤杯“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破碎了。 一阵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丁浣溪心头上,她开始担心李燃是不是出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笃笃,当当。” 二更了。 红烛将残,丁浣溪仍不见李燃回来。 她越来越怀疑她是真的曾听过吠声中断,那诡秘如鬼魅的吠犬确是被人勒断了喉咙。她也听到惨嘶声、骨骼被刀砍碎的声音、有人闷声不响倒地的声音…… 丁浣溪想开门出外看,又想:万一门一打开,见到室内室外遍地的尸体呢? 万一李燃的尸体也在其中呢? 一想到此,丁浣溪打从手心一直冷到足心。 她连忙告诉自己,李燃定会回来的。这七年来,李燃都如期赴约和她见面。李燃从不失约的,何况今晚是她和他的大喜之日,她相信李燃一定会回来的。 她每次参能够等到他,这使她更迷信她坐在房里反而可以等到他。 案上的红烛转眼即将烧成灰烬。 丁浣溪最怕见到蜡炬成灰的情景,她连忙再燃上一对新的龙凤烛,让红烛再次高烧。 只是,她还是想到她在新婚之夜打碎了其中一只龙凤杯,打碎一只龙凤杯令她一直无法释怀,她觉得她很对不起李燃。 “笃笃笃,当当当。” 三更了。 室内室外死静一片,丁浣溪听到楼下后面厨房有一扇门似乎被风吹开了,在深夜里咿哑作响,却一直没有人去把门关好。 丁浣溪全身因恐惧而冰冷,等待的煎熬令她禁受不住,独自一人坐在洞房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一面哭一面想,新婚之夜这样哭泣,会不会不吉利呢?想到这儿,她连忙把泪水擦干。 如果三更一点李燃再不回来,丁浣溪决定要开门出去一看究竟了。 丁浣溪终于听到敲门的声音。 她的心兴奋如小鹿乱撞;她想,李燃终于回来了。 一会儿他进门,她一定要问他为什么新婚之夜让她等这么久。 在李燃还没进门之前,丁浣溪连忙照照镜子,掠一掠靠边发丝,再对镜子笑一笑。 整理完毕,她整整齐齐坐在那儿,等待李燃进门。 推门的人不是李燃,是一位苍白的中年文士,中年文士带着一男一女进来。 只听中年文士道:“‘浣花洗剑楼’发生巨变,我们是来接丁姑娘的,请丁姑娘马上跟我们离开。” “李公子呢?他在哪里?”丁浣溪问。 “只要丁姑娘跟我们回去,自然就会知道李公子在哪里。”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丁姑娘到了之后自然会知道。”仍是同样的回答。 丁浣溪还是不放心跟这三个素不相识的人离开。 中年文士又道:“‘浣花洗剑楼’如今只剩下丁姑娘和绣床上的尸体,丁姑娘再不走,以后李公子会责怪我们把丁姑娘一人留在洞房里让丁姑娘受惊。” “你胡说!”丁浣溪声音都变了,“绣床上怎么会有尸体?” 她移步走向红绣床。 她还没走近床前,就被绣床上的景象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丁浣溪身子发抖,她记得在二更一点之前,她还坐在红绣床上等李燃回来,那时床上的红罗帐并没垂放下来。 这具女尸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躺在床上的? 是不是她从床上移到案前坐的时候,有人把这具女尸放在床上? 到底是谁的身手那么好,竟然乘着她在房里,神不知鬼不觉把尸体放在床上? 丁浣溪无法再心平静气的细细想,她耳中听到中年文士又道:“‘浣花洗剑楼’上下已空无一人,丁姑娘再不跟我们离开,恐怕就会有危险。” 丁浣溪问起他们的姓名,中年文士道:“我们只是奉命来接姑娘。” “你们奉谁的命来接我?” “丁姑娘到了之后自然会知道。” “为什么李公子自己不来接我?” “丁姑娘到了之后自然会知道。” 无“丁姑娘到了之后自然会知道。” 论丁浣溪怎么问,中年文士仍是回答一句话:“丁姑娘到了之后自然会知道。” 中年文士叫随来的女子扶丁浣溪上轿。 轿帘低垂,一路上,丁浣溪听到远近鸡啼声。在料料峭峭的春晓中,连鸡啼的声音也沁寒入骨。 在破晓时分,丁浣溪盼望能快见到李燃。 她一直想,中年文士在一见面时曾说:“只要丁姑娘跟我们回去,自然就会知道李公子在哪里。” 她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这句话上面。 丁浣溪已经等了三天两夜了,在这三天两夜之中,她连半个人影也没见过,她所牵肠挂肚的李燃,她完全无法知道他在哪里。 中年文士叫随来的女子陪丁浣溪进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女子扶丁浣溪从一棵大树根的洞口往下纵跃,坠落之后,丁浣溪发现她身在这个奇怪的房间里。 那女子放下丁浣溪,一声不响纵身往上一跃,就离开了。 丁浣溪抬头向上一望,发现房间顶上有一扉半开的玻璃天窗,那玻璃天窗离开房间又高又远。 丁浣溪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每日三餐,有一条美丽的缎带从玻璃天窗垂下一篮子丰盛的饭菜,篮子上还插了一束清香的鲜花。 天窗上送下来的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菜,篮子上插的也是她喜爱的鲜花。 只有李燃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菜和喜欢什么鲜花。丁浣溪想,会不会是李燃叫人送饭菜和鲜花给她呢?如果是李燃,为什么他自己不来看她? 如果李燃可以叫人送东西给她,为什么会让她呆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在这三天两夜中,丁浣溪恐惧忧伤,胡思乱想,却想不出一个头绪来。 到了第四天,一位衣着讲究,仪表轩昂的人下来。 他以一种闲雅温和的声音问丁浣溪吃住的情形。 他和丁浣溪交谈,谈舞蹈,谈江湖轶事,也谈李燃。 此后,隔天都会有不同的人下来和丁浣溪交谈。然而,这些人从不透露姓名,丁浣溪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个个身手灵活,纵上跃下,来去自如。 过了一段日子,那位衣着讲究,仪表轩昂的人又下来问候丁浣溪。 这人在丁浣溪面前盛赞李燃的剑法,说他带剑从商所创下的骄人成果,最后他道:“我实在替李公子新婚之夜所发生的事感到可惜。” 丁浣溪问他,李燃在新婚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反问:“丁姑娘,你知道你为什么会住到这个房间里吗?” “为什么?” “这房间是天下最隐秘的一处地方,你在这儿,也许会过于清静。我们的主人也体恤到这种情形,所以常常隔天派人轮流下来陪你聊天。我们的主人希望尽量使你过得愉快。” “你们的主人是谁?” “我们的主人为了保护你,化了很多心思把你送来这个地方。”这人道,他没有回答丁浣溪谁是他的主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丁浣溪又问。 “这个房间是天下最安全的一处地方,你住在这里一定会平安无事。” 丁浣溪道:“我根本不喜欢住在这里。” 这人沉默了下来。 然后,他终于像是下了决心,道:“我们实在不忍心告诉你实情;不过,你迟早都会知道真相的。” 他说话不疾不徐,眼睛里充满着温暖的人情,他道:“人生常会有难以预料的事发生,既然发生了,我们希望丁姑娘能够把事情看开,不要为它苦恼。” “你肯告诉我真相,我已经很感激了。”丁浣溪说。 这人道:“现在外面至少有数百名剑客在到处找你。” “为什么?” “因为红绣床上那具女尸。”这人倒不卖官子,他一口气说,“李公子杀了‘藏剑庄主’萧卓然的女儿萧玉洁。”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又道,“李公子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应该杀萧卓然的女儿,他杀任何人都不会惹那么大的祸。” “……”丁浣溪乍听这消息,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启齿想问为什么,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问“李公子如今在哪里?” 这人道:“不瞒你说,李公子如今落在萧卓然手里,萧卓然那数百名剑客也在四处找你。所以,我们的主人才会把你安置在这个隐秘的地方。” 他又说,萧卓然找丁浣溪,是因为李燃杀了他的女儿,所以他也要李燃的新婚妻子和李燃一起受罪。 “丁姑娘,如今江湖上到处传你和李燃联手杀了萧玉洁;如果你现在从这儿出去,你等于是自投罗网。” “他们会怎样发落李公子?” “据我打探到的消息,他们会把李公子关在水底一处地牢里,让他一辈子不见天日。” 丁浣溪一听,整个人结成一块寒怵的冰。 “如果你出去,他们也会让你和李公子受同样的罪。” 他见丁浣溪不作声,又道:“我知道丁姑娘对李公子情深义重;只是,就算丁姑娘愿意和李公子一起受罪,他们却永远不会让你和李公子有机会在同一处地方受罪,而是让你们永不见面,各自受着不见天日的罪。” “我如今在这儿还不是一样不见天日?”丁浣溪说。 “这地方和李公子的地牢比起来,还是有天渊之别的。至少,这地方有丰盛的三餐、有鲜花,有人时常下来探望你,有人关怀你吃住的情形。李公子的地牢想来一定比这儿苦很多、不过,话说回来,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地方来躲避萧卓吧?一直呆在这种地方,也等于是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你总不成一辈子这样不见天日的。” “那我该怎么办?” “有一个办法,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肯做的。” “是什么办法?” 这人道:“你去向萧卓然告状,说你亲眼见到李燃杀萧玉洁。” “可是我没有亲眼见过他杀人……”丁浣溪叫起来。 “你唯有告李燃,萧卓然才会放过你。”这人道,“丁姑娘,李公子犯罪的事已经成为定局,如果你不告他,你和他都会有罪,他也不会因为你受罪而减轻罪名。我想,李公子他也不愿意你和他一起受罪,,即使你愿意和他一起受罪,你也救不了他。” “我根本没有杀萧玉洁,萧卓然怎么会说我杀人?” “以萧卓然的力量,他随时可以使十个无辜的丁浣溪变成杀人犯。”这人道。 “这样说,李公子也可能是无辜的了;如果他根本没有杀萧玉洁,那他岂不是很冤枉?” “萧玉洁在你和李公子的新婚之夜来寻仇,她带了一班人来。宴席间有许多武林人都见到萧玉洁和李公子发生冲突,大家见到他两人先后飞上楼。后来,萧玉洁被发现藏尸在洞房里。当时,有这么多人证实萧玉洁是被李公子所杀……”这人叹道,又加了一句,“外面谣传李公子和萧玉洁有一段暧昧之情。” 这次谈话之后,丁浣溪没有再吃篮子里的饭菜,她想从此绝食。 这天晚上,房间里忽然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她坐在一个大篮子里,被人从天窗上吊下来。 这中年妇人又瘦又黑,她一下来就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 她足足哭了一整夜,次日,丁浣溪见她哭到整张脸肿了起来。 丁浣溪只好去劝慰她,两人交谈之下,丁浣溪知道这中年妇人叫鸭寮嫂。 “他们要找我下来这儿陪你,可是,我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还有孩子的爹。鸭寮嫂一提到孩子就哭。 “我不用你陪我,你快些回去吧。”丁浣溪说。 “我不能回去,我拿了他们很多银子,有了这些银子,我就可以请大夫替婆婆看病了。” “是谁给你的银子?” “是一位长得好眉好貌的大爷给银子叫我来陪你的。” 丁浣溪想到那位仪表轩昂的人。 他为什么要叫一位中年妇人来陪她呢?她想请他把鸭寮嫂叫回去,但她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鸭寮嫂和丁浣溪一样,每夜失眠。 鸭寮嫂不但会失眠,她还会哭,她因为见不到丈夫和孩子,常常通宵哭泣。 “我们家虽然穷,我和孩子及他们的爹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天。” 丁浣溪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失眠夜里,慢慢劝慰鸭寮嫂。鸭寮嫂吃不下饭,丁浣溪劝吃;鸭寮嫂睡不着,丁浣溪与她聊天解闷。 鸭寮嫂哭,丁浣溪劝到她不哭。 鸭寮嫂听了丁浣溪一番劝慰后,倒是渐渐看开了。丁浣溪因为要劝慰鸭寮嫂,辄就无法继续绝食。 鸭寮嫂常常会跳起身子,去看玻璃天窗外那一小片天空,看的时候口中会喃喃谈起,不知她的丈夫和孩子正在做什么。 丁浣溪怕见到鸭寮嫂哭,就怂恿鸭寮嫂和她一起唱歌。 鸭寮嫂很喜欢唱一首歌,歌词是: “一年去 一年来 又见梅花带雪开 梅花落地成雪花 年华如水 怎禁得梅花开了又开 开了又开” 鸭寮嫂说这首歌是她做姑娘时,家乡的姑娘时常唱的歌。 这天,有人下去接鸭寮嫂,让她回去看家人。 “我能够回去几天?”鸭寮嫂问。 “明天就得回来。”那人说,“你好好陪丁姑娘,有一天丁姑娘肯出去,你才可以回家。” 晚上,玻璃天窗外又垂下一盏燃亮的灯。 丁浣溪辗转难眠。 鸭寮嫂的歌声粗厚低沉,一个有丈夫孩子的中年妇人在房间里唱“一年去,一年来”的歌词,唱得丁浣溪百感丛生,前途茫茫。 一年去,一年来,她忽然想,值得吗?值得把一生如此莫名其妙耗掉吗? 在电光石火间她脑海中掠起一个念头:为什么要让两个人一起受罪呢?真的,她实在不愿意再这样受罪下去,要受李燃一个人受好了,多一个她来受罪又不能减轻他的罪名,多一个人受不如少一个人受。 如果李燃横竖有罪,她为什么要无端端陪他受罪呢? 她为什么要让鸭寮嫂也无端受罪,陪她在这个房间里受罪呢? 只要她愿意在萧卓然面前告李燃一状,她就可以重见天日。她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江湖发生什么事。她就可以知道李燃与萧玉洁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就可以知道安置她在这个房间里的主人是谁,她就可以…… 许许多多个可以变成一个最可以的借口,这个借口使丁浣溪第一次升起了要出卖李燃的念头。 如果她真的愿意告李燃,说她亲眼见到他杀萧玉洁,她就等于是出卖掉他。 她等于是出卖了李燃的一生。 这念头使丁浣溪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泪水没有终止她的念头;她继续想,这世上只有她最了解他,她没有亲眼见过李燃杀萧玉洁,她明明没有见到他杀人却要这样告他,这等于是把他整个人卖给萧卓然。 她痛哭起来。 如果李燃知道自己这样卖掉他的时候……丁浣溪不敢想像他的心情…… 她一面哭一面仍是下了决心。 她下了要出卖李燃的决心。 李燃没想到十七年后,他会重上眠山。 十七年前,他抱着丁浣溪从“小千世居”下山后,两人相聚了七年。然而,在七年后一个新婚之夜里,他和丁浣溪因一场变故而生离。那晚一别,他和丁浣溪足足分离了十年,在那十年当中,他单独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 此刻,李燃重新见到了丁浣溪昔年住过半晚的小楼,他发现小楼上的洞房有灯光透出来。 李燃心中一跳。 他见到纸窗上有人影,他看见一个人的侧影。 那侧影好静好静,像有无限心事。 那侧影真的是丁浣溪的侧影。 李燃仍觉他在做梦,他梦魂牵萦的人影竟然真的在纸窗上浮现,他整颗心就像昔年他要掉进陷阱去救丁浣溪一般,他心中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立即飞身掠入小楼。 李燃一掠入小楼,就看到唐香扇。 唐香扇横在小楼门口,白发红脸,长髯垂胸,。李燃从唐香扇的肩后见到丁浣溪的脸。 一张变了色的脸。 丁浣溪乍见李燃,那神情就像见到鬼一样,她的脸色完全变了。她冷笑一声对唐香扇说:“就凭李燃这个人也用得着你出手吗?我出手就可以了。” 李燃的行踪似乎一早已经落在他们的视线里。 唐香扇说:“你要拿这小子试招,到‘功亏一篑’去。”他的话带着一点命令的语气,像父亲在对女儿讲话。 李燃见到丁浣溪的身形如风中的落花,一飞,飞到十几丈外,再轻轻巧巧一落,落在“功亏一篑”里。 丁浣溪来到时,唐香扇和李燃早已站在“功亏一篑”中对招了。 丁浣溪乘着李燃全神贯注与唐香扇对招时,她忽然说:“李燃,我出卖过你,所以我今天更要杀你。” 这是和唐得扇早已配合好的招式,唐香扇知道丁浣溪常常恐惧李燃会因为她出卖了他而找她报仇。唐香扇教了丁浣溪趁李燃和他对峙时用话来打击李燃。他知道用敌人深爱的人来打击敌人才是最致命的一种打击。 丁浣溪依照唐香扇的话在这时亮出一柄剑,那柄剑的剑身泛起一片火红的艳光。她对李燃说:“一个人做得绝了,就会绝到底,没有回头,没有退路。我趁你被害时出卖你,又横刀夺了你的‘嫣然剑’,我怎能让你活着来找我报仇。” 丁浣溪一剑向李燃刺去。 但她发现,当她的剑刺向李燃时,在李燃三尺内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剑,正向她刺来。她才一近身,整个人就被那无形的剑气逼得像断了线的风筝,飞撞向唐香扇。 唐香扇伸手将丁浣溪接住,道:“他已经练成凌空御剑,以剑气杀人。”他一手扶住丁浣溪,在他扶住丁浣溪的刹那间,丁浣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她的匕首就在这时没入唐香扇腹中。 唐香扇目眦欲裂,张大了口;他的手抓紧腹中的匕首,用力一拔,由于用力过度,匕首带着一股血箭,喷得他满脸满手都是鲜血。 他喘着气,满手是血向丁浣溪逼近,他手中的匕首在一霎眼忽然顶住丁浣溪的胸口。 但在同一刻间,丁浣溪忽觉手中一空,“嫣然剑”已到了李燃手中,“嫣然剑”就在这时刺杀了唐香扇的心窝。 整整十年不见,一见面,李燃和丁浣溪却在一场血战之中联手杀了唐香扇。 十年,在这三万六千多个日子中,丁浣溪每天暗自练习刺穿唐香扇的这一招。她从唐香扇许许多多招式中另辟新径,自创了一招。她倾注了十年光阴,只为了全心全意练好这一招;她倾注了十年心血,也是为了要练成这一招。 她要做一件事时,她会倾注全力去把一件事做到最好。 所以,当丁浣溪这致命的一招使出来时,实在快到连唐香扇也看不清楚她手中的匕首是怎样亮出来的,但她的匕已经没入他的腹中。 丁浣溪知道唐香扇真正最厉害的武功是他的“最后一招”,她从未见过唐香扇的“最后一招”,她只知道唐香扇的“最后一招”就算是到了他临死的时候,也一样可以反击。而且,这濒死的反击无人可挡的。 果然,唐香扇从腹中拔出匕首后,丁浣溪立即发觉唐香扇溅血的匕首已经顶住她的胸口。 但李燃却在更迅疾的一招之中,同时夺剑,同时杀唐香扇。如果不是李燃及时出剑,丁浣溪绝不能抵挡唐香扇濒死的一击。 丁浣溪燃亮烛光。 她能够再和李燃共剪烛,话当年,这是她十年来日夜幻想的梦境。如今梦境成真时,她反而有点像在做梦。 她曾经幻想有一天她能够亲口告诉李燃,告诉他:她一直替他保管着“嫣然剑”,只要有一天她能够告诉他这句话,她死而无憾。 丁浣溪对李燃说起十年前他们的新婚之夜,她怎样等不到他回来;她怎样被两男一女带到一个奇怪的房间;后来,那个仪表轩昂的人怎样把李燃的事告诉她,叫她向萧卓然告李燃一状,说她亲眼见到他杀萧玉洁。 “我在房间里呆了一段日子,我还是不相信杀掉萧玉洁的人是你。我记得在我们新婚前夕,你对我说在认识我之前你曾经有别的女子,但你没有提过萧玉洁这个人。” 她想起那时候李燃向她坦告,他在认识她之前原来还有别的女子,她听的时候哭过几次。但她知道李燃是想在婚前和她坦诚相见,其实他是可以瞒着她,不告诉她真相的。然而她一时间仍无法接受李燃口中的真相,经过李燃一番慰解,最后她破涕为笑。 丁浣溪继续说:“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可能是有人嫁祸给你,故意害我们,把我们拆散。我想,如果我一直呆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我怎能找出害我们的人呢。我渐渐发觉,他们让我出去的唯一条件,就是要我出卖你。为什么他们要我出卖你呢?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李燃专注的听着,当年静若处子的少年而今变成一种成熟的沉静。丁浣溪道: “我想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我曾经费神的向每一位从天窗下来与我交谈的人探问他们的主人是谁,但一无所获。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的主人只救我,却不救你。他既然可以把我安置在那个奇怪的房间躲开萧卓然,为什么不同样安置你。” 李燃一面听一面应着丁浣溪的话。 丁浣溪又道:“我想,如果我们这样不见天日的呆不去,谁来为我们报仇?反正,我就算不出去,你也要受一样的罪;与其两人受罪,倒不如我去外面,看看是否找到办法可以营救你。”她说到这儿,声音呜咽住了,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道,“所以,我决定出卖你。我在萧卓然面前告你,让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所以,”她重复的道,“我就这样出卖了你。”她哭起来。 李燃握住丁浣溪的手,说出他今晚第一句要说的话。 他的第一句话是唤她的名字。 “浣溪!” 李燃道:“浣溪,你当然要出卖我,如果你固执的要称它是出卖的话。” “你不恨我吗?” “怎会呢?当我知道你出卖我,我就放心了。我当时想,萧卓然有意嫁祸给我,会不会要你也受同样的罪呢?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点,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不肯出卖我。其实这根本不能称为出卖,你和我一起受罪完全于事无补。幸亏你肯出去,我只希望你在外面平安无事,不必受到我连累,那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丁浣溪听了李燃的话又哭起来。 “浣溪不要哭。”李燃紧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又可以见面了,是不是。上天待我真好,让我可以重新再见到你。这十年来,今晚是我最快乐的一夜。” “我也是。”丁浣溪的声音仍然含着泪。 “你看,我已经风霜满面,你还一尘不染。浣溪,我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你以前很清丽的,现在样子转为清艳。这些年来你日子怎么过?日子过得好吗?” 丁浣溪尽量使心情平静下来,笑着说:“我想活得好好的,不要让你再见我时看到我憔悴。你现在风尘仆面回来,我想你在外面替我受苦受难,我更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伸手抚抚他的脸,道:“你也要告诉我这些年来你怎么过。” 李燃道:“还是你先说。” 丁浣溪轻轻道:“我告了你之后,他们,就是我们新婚那夜把我接走的那两男一女,他们又把我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带我回‘小千世居’,原来他们的主人是唐香扇。” 丁浣溪缓一缓气后,继续告诉李燃:“我向唐香扇道谢,他说,要感谢薛公,薛公就是薛南山,他说救我的是薛南山的主意,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儿媳妇,我有事,他不能袖手旁观." "后来,我就留在'小千世居'过日子." 丁浣溪不置可否,继续道:"我在那儿过日子,结果,我真的发现,其实真正要害你的人是薛南山."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我们?" "只因为他那宝贝儿子和我成亲的那天,你来救我出去.他认为你竟敢捻他的虎须,所以他要教训你,让你知道捻了他的虎须的后果." 烛火摇晃,寂静中只听到风声和雨声. "薛南山在'功亏一篑'放我们走,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在江湖上崛起.他任由你往上爬,他在暗处慢慢等慢慢计划,要等到有一天你辉煌的时候,他在把你打落下来.所以,我们新婚之夜那场嫁祸,他一早已经计划周详.萧卓然只是薛南山的棋子,萧玉洁只是无辜的带罪羔羊,他不知道真正要杀他女儿的人,是薛南山;真正下手杀他女儿的人,是唐香扇.薛南山不但要你从大起之后再大落下来,还要你尝到被心爱的人出卖的滋味,只因你捻了他的虎须." 丁浣溪只是把薛南山谋害李燃的来龙去脉说出来,但她不敢告诉李燃,为了找出真正的主谋人,她所付出的代价. "唐香扇和薛南山勾心斗角,薛南山让唐香扇在'功亏一篑'中练'飞花撷叶',他指点唐香扇最高的暗器招式,唐香扇使薛南山在武林上的幕后权力更巩固,但他无日不想除掉薛南山来取代他的在武林上幕后盟主的地位," 李燃插口道:“那年我们在‘功亏一篑’见到唐香扇,他那时年纪已经很老了。” 丁浣溪道:“真正年纪老的人是薛南山,这人表面上是金盆洗手,却真正在做着武林上的幕后盟主,高高的在眠山第一高峰上遥控整个武林。” 李燃从没见到丁浣溪的眼神那么利,但她的声音仍是娓娓动听。她缓缓道: “唐香扇年纪根本不老,他急功近利,希望能在一朝一夕间练到最高的飞花撷叶招式,他因为用神过度,练出了满头白发,连眉毛也白了,所以看起来象一个老人。其实,那时他只是个中年人,这个人长期把自己困在‘功亏一篑’中练‘飞花撷叶’,他闷得发疯,就嗜好活埋生人。” 丁浣溪无法对李燃启齿,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委身于这个满头白发的人,与他过了将近十年的日子。 “我帮着唐香扇背叛薛南山,唐香扇想杀掉薛南山,我劝唐香扇不要杀他,只废掉他一身的武功。我不要薛南山死的这么容易,我要他慢慢死,我要他尝尝被最亲信的人出卖时的滋味,我要他尝到众叛亲离的恐惧。”她道,“谁叫他出卖你!谁叫他在新婚之夜拆散我们的姻缘!” 丁浣溪告诉李燃,薛南山现在还没死,他被困在眠山脚下,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洞里。 “我把他留下来让你亲手杀他,他在洞里一定会重新苦练武功。”她笑盈盈的道,“十几年后,等他练得七七八八,大功告成无限狂喜时,如果你高兴,你在收拾掉他,让他也尝尝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滋味。” 丁浣溪想着这十年来她和唐香扇所过的日子,为了替不见天日的李燃报仇,她忍辱偷生。她后来才发现,薛南山虽然是害李燃的幕后策划人,但唐香扇却是害李燃的执行人。唐香扇杀了李燃所有的人手,他侵占李燃所有的产业。他让李燃不见天日,生不如死,让李燃以为她出卖了他,是她和李燃变成仇敌,不相往来。 表面上丁浣溪把萧卓然视为仇人,把唐香扇当成是庇护她远离仇敌的恩人。 唐香扇告诉丁浣溪,当年他在‘功亏一篑’第一次见到丁浣溪,他就为了她而任由李燃杀掉柴夫,而他自己则杀掉马夫,因为他见不得他们污辱她。 丁浣溪仿佛被唐香扇的情意感动了,她有时会在唐香扇面前表示担忧,怕李燃有一天会找她报仇,因为她出卖了他。 从前丁浣溪在“浣溪居”住的时候,曾经问过李燃一些练轻功的秘诀。她乘李燃没来探望她时一面练舞,一面试着把李燃告诉她的轻功秘诀融入舞蹈中。她常在练舞时也摸索着练轻功。她一直想等到李燃与她成婚后,她要施展轻功给他看。不过,那时她练轻功只是练着玩而已,并没有认真的练。 后来,丁浣溪在‘功亏一篑’里才真正下工夫练轻功。十年来,她常和唐香扇一起联手对敌,唐香扇教了她许多对敌的招数精华。 丁浣溪天天祈祷李燃平安健康,只要李燃活着,只要李燃活着……她多盼望有一天她可以和李燃联手杀掉唐香扇。如果李燃不幸无法重见天日,她自己迟早也会找机会杀掉唐香扇。 红烛已燃剩半截,它仿佛流了许多烛泪。丁浣溪柔柔的道:“我讲完了,现在轮到你来讲啦。” 李燃想起新婚那夜,当他把所有的客人送走后,忽然来了一众剑客,“浣花洗剑楼”中的人手,还有他的门生纷纷与那数百名剑客展开连番浴血战,他一直无法脱身飞上楼去看洞房里的丁浣溪。他因为惦挂着丁浣溪的安危,在战役中连连分心,他眼见他的人手和那班门生无辜浴血身亡,他被剑客们从“浣花洗剑楼”迫退到街上,最后载在一位打更人的手里。 那名装扮成更夫的人原来是萧卓然。 萧卓然痛恨李燃杀掉他的女儿萧玉洁,再把他女儿的尸首藏在洞房的红绣床上,所以他带了数百名剑手围剿李燃。 李燃知道他是被人嫁祸,却不知道谁嫁祸给他。 他被押走时,最牵肠挂肚的便是洞房里的丁浣溪,不知她会不会出事?如果她没事,她等不到他回去,不知道他的新娘子会受到怎样的惊吓。 就在那夜,他与她来不及道一声别,他就离别了她。 这一别整整过了十年。 李燃在几个月之后获悉丁浣溪告他,他才放心下来。至少他知道,丁浣溪在花烛之夜的洞房里安然无恙。他也不必再担心丁浣溪会与他一起受罪,共同受苦。 受苦受罪他当然希望由他一人承担,而不必连累到丁浣溪。 他相信丁浣溪一定是受到很大的压迫,才会向萧卓然告他。 反正,丁浣溪不告他,他也一样含屈受罪;丁浣溪告他的话,至少可以令她置身事外。 听说萧玉洁的尸体就藏在洞房里的红绣床上,李燃为这点足足替丁浣溪担心了几个月。怕吓坏了丁浣溪。 只要丁浣溪没事,他就没有遗憾。 李燃被困在水底的地牢,手和脚都扣上锁链。 他的“嫣然剑”被没收了,在度日如年的岁月中,他燃雪焚霜的热血也一年一年的冷凉下来。 李燃手脚虽然被困,手中无剑,脑中却没有停止练剑。 李燃年少时在“功亏一篑”中见识到唐香扇的“飞花撷叶”,从那时起,他从未停止过想着怎样破解那比他自己武功高出很多的“飞花撷叶”。 十年当中,他脑中怀剑,心中怀剑,唯手中无剑而已。 李燃在心中练了十年剑,他一面也在脑中摸索水牢的出路。终于,在一个晚上,他练的心剑使他顺利脱离水牢的囚禁。他找到水牢的出路,闯出每道关卡和森严的防守,他离开了与世隔绝的水牢。 李燃单独去找萧卓然,此时萧卓然已经查出唐香扇才是杀他女儿的凶手,但唐香扇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连萧卓然也无法对付了。 李燃漏夜上眠山的“小千世居”杀唐香扇。 李燃向来不愿让丁浣溪知道他在外受苦的一面。当丁浣溪要他讲这十年来的经历时,李燃道:“昨日的事已成过眼云烟,不提也罢。我如今最想见到的,是你能够像从前一样无忧无愁,快乐多梦。” 丁浣溪听了李燃的话,柔顺的点点头。 以前,每次她不愿意做的事,李燃从不相强。而今,李燃不愿意讲的话,丁浣溪也不会强要他讲。 烛光即将萎谢时,火焰特别柔美。 丁浣溪把多年来的心事向李燃倾诉后,两人都静了下来。 在这一刻里,无言中,丁浣溪反而不敢与李燃真正相对了。 他把脸埋在李燃的胸前。 李燃静静的道:“我重回江湖,就听到‘千里落花风’丁浣溪名满天下。浣溪,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传说她的轻功施展时轻盈得象风中的落花,所以得了“千里落花风”的绰号。 “现在‘嫣然一剑,燃雪焚霜’重出江湖啦。”丁浣溪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替你保管着这柄剑。” 李燃道:“江湖人都忘了谁是李燃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丁浣溪重复说了两次,道,“你的剑法最独特,从不模仿人,你的剑法是最有风格的。” 口中说着,她心中却想到,如果李燃不是白白的浪费了十年,今天的他也许很有成就了。她又想到,当李燃在受苦的时候,她却自由在外。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还没好好把你看够。”李燃道。 李燃发觉丁浣溪颊上有泪,他替她拭去泪水。 “浣溪,我要你看着我。”李燃又道。 丁浣溪把眼睛抬起来。 两人四目相投,李燃轻唤道:“小丁!小浣!小溪!” 他当年在“浣溪居”也是这样唤过她的名字。 第一次这样唤她时,。他对她道:“我真的很疼爱你的,我心中对你很爱怜的时候,就会小丁小浣小溪一起叫,希望小丁小浣小溪全属于我一个人,可以吗?” 那仿佛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此刻又像发生在昨日。在看眼前风霜满脸的李燃,想起昔年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少年,丁浣溪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李燃吻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吻她的唇,再用他的唇爱抚她的颈,他解开她的衣襟…… 丁浣溪想用十七年积累下来的深情回应李燃,只是当她想起她和唐香扇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她死也不愿意让李燃知道这个事实,她永远也不要让李燃知道她已经不是他当年的女孩,她已经从女孩变成女人了。 “浣溪,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烫,是不是发烧?”李燃摸摸她的额头,关切的问,“是不是生病了?”他又握握她的手,“怎么手那么冷?” “我不舒服。”丁浣溪轻轻推开他,道,“烛光快灭了,我不喜欢这里,在这里我会想到以前床上那个纸扎新郎,我害怕,我们下山去好吗?” “好的,我们现在就下山。”李燃爽然道。 他每次都顺着她的意的。 李燃提议下山去十七年前天未亮时他们投宿的那家客栈。 “浣溪,让我抱你下山,可以吗?” “我现在懂得施展轻功啦。”她说。 “我希望像十七年前抱你下山那样,再抱你下一次山。”李燃说。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以后你可要跳舞给我看,你以前一直不肯让我看你跳舞。” 他们在天溕溕的时分抵达客栈。 当年丁浣溪在李燃怀中病了,如今丁浣溪也像那时一样,冷热交煎的病倒了。 她曾告诉李燃,以前她第一次在“小千世居”的洞房里乍见他时,她兴奋得手心发冷,一张脸却在发烧,就因为这样冷热交煎,所以病了。 李燃把丁浣溪安顿在床上时,她在被中伸出手握一握李燃的手,道:“以后你重出江湖一定很有作为的,你一定要重出江湖,好吗?” 李燃叫她专心养好病再讲话,他怕她累,劝她先睡一睡。 “我到外面采一些草药来替你医病。”他告诉丁浣溪。 李燃等丁浣溪睡着后,他悄悄到外面去找草药。 当他采药回来时,赫然发现床上的丁浣溪已经不见了。 只见枕边夹着一张信笺,上面写: “李燃: 如果我不出卖你,又怎能抱你这一身剑仇,抱我这一生的剑愁呢;然而,出卖了你,我仿佛更出卖了自己。 我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女孩,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你一定要重出江湖啊。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天涯海角也会陪你好好的活着。“ 小丁小浣小溪 李燃看完信,整个人坐倒在丁浣溪睡过的床上。 枕上发香犹温,何以衣香杳然? 客栈里有他和丁浣溪共同的记忆。 记得当年,丁浣溪落指在他的掌心上写她的名字时,那种又软又轻柔的感觉,经过十七年,回想起来仍是那般刻骨铭心。 记得在那一刻里,他的心升起一种要闯天下的雄心壮志。 李燃想起那一年,他从眠山抱着丁浣溪下山,那是他首次抱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怦然心动之余,却能因她的无邪而坐怀不乱。 太珍惜的人往往却容易失去。 他曾经想,等浣溪病好时,他要认真告诉她,他不曾介怀这些年来她做了些什么她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他只想好好弥补她,好好珍爱她。 然而,她却离他而去。 李燃像箭一般飞了出去,他想飞驰向丁浣溪走的方向,但飞驰了很久,天地茫茫,他不知丁浣溪身在哪里。 李燃这时才想起,十七年来,他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丁浣溪的家到底在哪里。 那年她在客栈里对他说:“我在画中见过你”,他问她为什么会在画中见过他,她神秘兮兮的对他说:“我不告诉你。” 一直过了十七年,李燃还是弄不清楚为什么丁浣溪会在画里见过他。 一阵雁声划过天空。 李燃自小爱雁,他有一种手语可以把划空的雁招下来。 此刻,他听到雁唳声,忽然想托雁儿送一封信给丁浣溪。 他写完信之后,将信系在雁身上,希望这只雁把他的话带给丁浣溪。 李燃明知道希望渺茫,丁浣溪到底身在何处,家在何方,他自己也不能知道,这只雁又怎能把他的话带给她呢? 雁儿划空飞远了,雁儿带着李燃渺茫的希望漫无目的的飞远了。 …… (全文完)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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