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蔡智恒 > 亦恕与珂雪 | 上页 下页


  我的个性是如果举棋不定,就会让女孩子帮我下棋。我毕竟是学科学的人,遇到问题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收集资料。我到租书店租了很多小说来看,试着研究小说这种东西。小说跟我以前写的研究报告差异好大,充斥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像什么“刚强的骑士坚毅的外表中有着冷峻的嘴唇”,好多形容喔。而且如果把所有的形容词重新排列组合,改成“冷峻的骑士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毅的嘴唇”

  和“坚毅的骑士冷峻的外表中有着刚强的嘴唇”,好像也不会差太多。我还看过“坚定的骑士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忍的个性和坚毅的神情”,这种一路坚到底的形容词。

  连续看了几天的小说后,我便决定放弃这项研究的工程。因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会把“我在海边等你来”这句话,说成“我默默地在静静的海边悄悄地等着你轻轻地来”。于是我只好试着去那家咖啡馆找寻灵感,动笔写小说。只可惜我没经验,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要不是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出现,我可能还在咖啡馆内画飞箭。

  想到小说已经有了开头,我边走边晃着公文包,心情很轻松。走进公司大门,第一眼便看到总机小姐,她正接电话,没有理我。总机小姐姓曹,长得甜美可爱,很受公司男同事欢迎。当老总开始减薪时,因为她要继续待着,所以我决定留下。我甚至觉得公司里没有一个男生递辞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她。我的个性是如果自觉做了傻事,就会觉得别人也跟我一样笨。

  从她第一天上班开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每天碰面总会打招呼,点头微笑。但没多久我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又是迷糊造成的。那时她刚拿到公司给的名牌,把它挂在胸口。我跟她打招呼时,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后念出:

  “曹礼妈。”

  我正觉得这三个字念起来的音好像常听到时,只见她收起笑容,瞪了我一眼。我搞不清楚状况,摸着鼻子狼狈地回到我的办公桌前。后来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礼嫣,不是曹礼妈。我很想跟她解释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可是每次看见她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连续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说半句话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曹……曹小姐,别来无恙吧。”

  她只是抬起头看一下我,然后说:“你别来,我就无恙。”

  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她,我就会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觉得她很凶。我的个性是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就会觉得她很凶。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想接近她。我总会在起身去倒杯水时,偷偷看她一眼。大东说得没错,我如果减少偷看她的时间,小说会写得更快。如果她刚好跟我视线相对,我会紧张得把杯子的水一饮而尽。

  因为是热水,所以我常烫到,久而久之我的舌头便比一般人红一点。每天进公司时,我总会试着跟她打招呼。但我老觉得我的姿势和神情像极了在树叶间躲雨的猴子。今天也是如此。

  离开她的视线后,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办公桌。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画画设计图,跑跑工地,偶尔出去开开会。虽然上班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偷空写小说,这是人之常情,但工作要敬业不能摸鱼乃是真理。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通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我就会非常专注,像老僧入定。正因为专注,以致于常被电话铃声惊吓到。照理说,一个迷糊的人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专注这种特质,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会联想到妓院一样。不过我的专注也是有所谓的生理时钟,只要快到下班时间时,就会隐约感到一股杀气,于是自然清醒,准备下班。按照惯例,我在下班前还会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只要看到她起身离开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文包,跟着离开。如果我够幸运能跟她一块等电梯,她会立刻改变方向,走向洗手间。

  我只好一个人坐进电梯,让郁闷与我一同下坠。今天我仍然跟郁闷一起搭电梯下楼。从力学的角度而言,电梯上升时,人的体重会增加;电梯下降时,人的体重会减少。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况下,即使在下降的电梯中,我仍然觉得自己变沉重。我渐渐体会到,人的感觉常会超乎物理定律之外。

  因此就像电影里的超人总在公共电话亭换衣服一样,我总在电梯内改变思考模式,准备进入写小说的状态。离开电梯,走出公司大楼,右转约三百公尺,就会到达那家咖啡馆。推开店门,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摆着“已订位”的牌子。我还是坐回老位置,靠墙壁的桌子。

  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琢磨着亦恕和珂雪的个人特质。想了一会后,我不自觉地拿起笔,又在白纸上乱画圆圈。正当我的思绪进入那群圆圈所构成的漩涡内时,“当当”声又来了。我将思绪游离漩涡后,再抬起头时,学艺术的女孩已经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着窗外。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时,她转过头,开始在桌子上找东西。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桌子上,于是又打开手提袋,翻来翻去。过了一会,她右手敲一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将身体后躺,靠在椅背上,视线开始四处游移。当她的视线朝向右边时,刚好跟我四目相对。我点个头,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虽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我。照理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她应该认得我才对啊。于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只正在思考香蕉在哪里的猴子。我的个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话,看起来就会像只猴子,这是我妈说的。可能她看到我的反应有些诡异,便开口问:

  “我们认识吗?”

  “咻咻。”我回答。

  “啊?”

  “很多枝箭射来射去。”我又说。

  “什么?”她的表情更茫然了。我叹一口气,只得说:“学科学的人。”

  “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个人!”

  “你好厉害,只经过短短一天,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太会认人。”她笑了笑,应该是听出我的话中“竟然”的涵义。

  “这不能怪你,我天生长着一副间谍脸。”

  “间谍脸?”

  “嗯。我这种长相毫无特色,很不容易被认出,所以最适合做间谍。”

  “呵呵,你真是爱说笑。这跟你的长相无关。”她顿了顿,接着说,

  “其实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样子的。”

  “喔?”我很疑惑,“那你用什么判断?”

  “感觉呀。”

  “感觉?”我这只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里了。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人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她边笑边说,“所以我都是依赖他们给我的感觉,去判断个体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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