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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蝙蝠(5)

  “阿爸,前面路口要左转清水岩路。阿爸,我们左转了,你要跟好。

  阿爸,这里就是西如寺所在的广应村。阿爸,西如寺是阿母选的,阿母说寺里环境清幽,又有法师天天念佛经,阿爸一定会很平静。

  阿爸,阿母这20年来很辛苦,独力抚养我和阿弟长大。阿爸,请你放心,我和阿弟会好好孝顺阿母。阿爸,这条路不直,弯来弯去,你一定要跟好。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在39岁那年去世,阿母才38岁。

  而我是14岁,念国二;阿弟只有10岁,念小四。

  照理说我们母子三人应该相依为命,但在阿爸过世后两年内,我跟阿母一直处在冷战的气氛中,连一声“阿母”我也不叫出口。

  或许我因为阿母总是偏爱阿弟却老是责骂我甚至打我而有些不满;或许我因为阿母不坚持让阿爸住在医院去赌那淼茫的机会而怪罪;或许我因为见不到阿爸最后一面而莫名其妙迁怒于阿母;或许因为我正好处于叛逆期……

  总之当阿爸出殡那天阿母没反驳亲戚说我不孝时,我竟然开始怨恨起阿母。

  阿爸去世一年两个月后,我从国中毕业,并考上在高雄的高中。

  通车到高雄上学要花1个多小时,但家乡的学生大多选择通车上学。

  “我不要通车。”我说,“我要在高雄租房子。”

  “通车就好了。”阿母说,“其他人也几乎都是通车……”

  “每天通车上下学要花两个多小时,还有等车的时间。”我打断阿母,“你知道这些时间可以念多少书吗?你知道吗?”

  阿母不再说话,默默接受了我想住高雄的事实。

  在高雄租房子期间,放假时我很少回家,除非要回家拿生活费。

  但我很不想回家,很不想看见阿母。

  我甚至曾经在放学后直接坐车回家拿生活费,拿了钱转身就走。

  饭也没吃,更别说在家里过夜。

  每当我突然回家时,阿母通常没说什么,只是从皮包里拿些钱给我。

  有天我放学后又直接到车站坐车,打算回家拿钱缴房租。

  一回到家,看见阿母正在厨房煮饭。

  我走到她背后,想开口跟她要钱,然后拿了钱就走。

  但我发现正在切菜的阿母切了几下后竟然开始发呆。

  她发呆了一阵子,又继续切菜,切了几下后,再度发呆。

  发呆与切菜反复进行时,阿母终于切到手。

  “呀!”我吓了一跳,不禁低声惊呼。

  阿母听见我的叫声,回头看着我,眼神有些迷惘。

  “你切到手了。”我指着阿母正流血的左手拇指。

  “哦。”阿母低头看了看,“没关系。”

  “可是流血了……”

  “洗一洗就好了。”阿母扭开水龙头,让左手拇指冲水,“去洗把脸,休息一下。待会就可以吃饭了。”

  我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椅子上,想起刚刚阿母的脸和眼神。

  我觉得心很痛,不禁低下头掩着脸偷偷掉泪。

  以前家里的开销一直是靠阿爸上班的薪水支撑,阿母则专心忙家务。

  阿爸去世后,阿母借了些钱,开了一间店,白天做做小生意;晚上则帮人修改衣服,赚取微薄的工钱。

  没多久开始有人上门,劝阿母改嫁,但阿母理都不理。

  有次她甚至拿起扫帚把媒人赶出门,从此不再有媒人敢进家门。

  阿母只是个平凡的妇人而已,却打定主意要独力抚养我和阿弟。

  然而阿爸才去世两年,阿母却好像老了十岁。

  阿母的脸似乎历尽沧桑,眼神空洞,切菜时心神恍惚。

  她或许突然想起阿爸、或许烦恼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或许烦恼如何抚养我和阿弟长大成人、或许烦恼家里的债务……

  承受了巨大的悲伤之后,阿母不仅没时间疗伤,还得更加坚强。

  阿母是如此坚强,我竟然跟她呕气了两年,我深觉愧惶无地。

  在泪水流至唇边的瞬间,我觉得我突然长大了,而且我也必须长大。

  我不知道我的叛逆期从何时开始,但我很确定它已经在16岁结束。

  我16岁了,应该帮阿母挑起家里的担子。

  “我过几天就搬回家。”吃晚饭时,我说:“以后通车上学。”

  “通车要花两个多小时,你不是说会耽误念书吗?”阿母说。

  “我可以在车上看书。”

  “可是这样的话,你以后就得很早起床。”

  “没关系。”我说,“早起身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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