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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但你记得我教过你的?例如突然因为焦虑感到呼吸困难……”

  “先闭上双眼,深呼吸,把脑袋放空,待心跳缓下来才慢慢张开眼。”我接着说。

  白医生满意地笑着,纵使我不知道她满意什么。“这样子,更可以证明你的记忆系统出现毛病。人的记忆分成情节记忆和程序记忆,前者是针对过去曾经历的事物、见过的人、到过的地点、当时的想法和情绪,而后者针对的是学习过的、技能性的知识。一个情节记忆出毛病的机械师会忘记他学过什么,但只要让他打开引擎盖,他便会懂得修理车子;相反一个程序记忆有问题的机械师会记得他当学徒的经历,但面对车子的零件,他会发觉无法运用曾学过的知识。”

  “但我没有怀疑过自己是谁……”

  “如果你真的是许友一,又如你所说你只忘了六年间的事情,那么你记不记得入职的经过?在警察学校的片段?甚至很简单地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答不出来。即使我再努力回想,也没法抓住那些过去。

  “部分PTSD患者会出现一种特征──‘解离’。”白医生说,“为了应付痛苦的过去,刻意制造一个身份,以抽离的角度去面对创伤。有研究指出,PTSD患者大脑中的海马体会变小,而海马体是负责记忆的主要器官,你现在的病况也许跟这个有点关系。虽然有少量个案,PTSD患者出现人格分裂,但你并没有。我认为你只是以解离作为手段,去适应这个社会。”

  “问题是你因为患上脑硬膜血肿导致记忆受损了。”陆医生插嘴说,“一般人大概会因为这情况而发觉自己失忆,不过你平时已习惯忘记本来的自我,令你无法警觉记忆受损带来的空白。人类的大脑是很奇妙的器官,当我们看到彩虹,便会联想到之前曾下雨,当我们看到破碎的玻璃窗和石子,便会联想到有人掷石头打破窗子,我们每时每刻都会‘填补’大脑中的空白。”

  “于是,阎志诚你便把一些琐碎的记忆填入空白里,误以为自己是许友一了。”白医生说。

  我感到一片混乱。

  “慢着!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虚构的人物也罢,一个人有什么可能会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仍存活在世的人?何况我还对许友一的生活有着确实的记忆,更有许友一的警员证!即使我眼花看错也好,其他人也没理由不发觉啊!”

  许友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旁边的留大胡子的胖男人,说:“你跟他说吧。”

  “阿阎,你认得我吗?”他问。

  我摇摇头。

  “我是庄大森啊。”

  庄大森……阿沁提过的那个导演?

  “唉,你的情况真是很严重,我太过意不去了。”庄大森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阿阎,你叫阎志诚,是一位特技演员,我看你外形蛮适合的,所以让你在我的新电影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这个角色便是许友一。”

  我呆然地瞪着他,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许友一是个角色?那他又是谁?”我问。

  “我正在拍摄以东成大厦血案为蓝本的电影,描述西区刑事侦缉科六年前调查时所遇上的种种困难,最后凶手于车祸中丧生的悲剧故事。为了增加真实感,我决定使用真实人物的名字和身份,主角林建笙由刚成为影帝的何家辉主演,缉捕他的刑侦科指挥官黄柏青督察,则由李淳军饰演。而你便是演当时的刑侦科新人许友一警长。”

  “我和你相识了四年多,”许友一说,“你这差事也是我介绍的,为了这工作你还不断问我的生活习惯,以及东成大厦凶案的细节。你向我学习刑警工作的手法,像是出示证件、拔枪的手势、把资料记在记事簿,等等,有时我也怀疑你为什么要学习到这个地步,就像真的要成为刑警似的,那不过是个小配角啊。说起来,你为什么把道具警员证和手枪带出来了?是为了练习吗?”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他的话好像让我记起一些事情。

  “我听过有些演员说拍完电影后会无法抽离角色,”庄导演以沉稳的声调说道,“不过像你这种情况还真是罕见,就像最不幸的元素同时集中在一起……而且你过度投入去演这个角色吧?有些演员把演绎角色和自己本来的身份比喻成开关钮,你现在便是按下了开关,却因为意外而不知道这个开关钮的存在。”

  “我从卢小姐那儿得知你今天‘调查’的经过,”许友一说,“跟两位医生和庄导演交换意见后,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你以为自己失去了六年的记忆吧?其实不是,你只是错误地把演出时的身份和记忆替换成现实的身份和记忆。”

  不知道是他们的话有足够的说服力,还是正如陆医生所说我的大脑功能渐渐恢复,我接受了他们的说法,脑袋也越来越清晰。

  如此一来,阿沁提出的反驳便能解释,例如我为什么知道朗豪坊商场、为什么看过Life on Mars,因为我并不是失去六年的记忆,而是把角色所处的、虚构的二〇〇三年当成现实,结果造成奇妙的落差。

  我在影城的行动也变得相当无稽。我现在才发觉,洪爷说的那个穿灰色外套的人正是我自己,他是认识我所以才熟络地称赞我的身手了得。最荒谬的,是我偷偷摸摸地打开自己的贮物柜,调查自己的物品!搞不好那时在我身边走过的人、遇上的人,其实都认识我?

  可是,这么说,我便是东成大厦案的凶手?

  我杀死了郑氏夫妇,让林建笙背上污名,含冤而死?

  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许警长,”我问,“阿沁……有没有告诉你我所做出的推理?”

  “你是指你才是真凶的推理吗?”许友一突然板起脸,认真地说。

  “是的……”

  “你的推理很合理,所以我们会逮捕你。由犯人推理出犯人,真是前所未闻。”

  我竟然曾是这样的一个恶魔。

  我竟然曾杀死一对跟我无仇无怨的夫妇,女性死者还怀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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