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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才不过两三个钟头,怎会这么快?”阿涅一脸不快地说,“我只是想问你饿不饿?”

  阿怡瞧了瞧墙上的时钟。时针已跑到七字和八字之间。

  “嗯,有点。”阿怡点点头。

  “那正好。”阿涅向阿怡递过一张20元纸钞和一个10元硬币,说,“你替我去来记买外带。我要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

  阿怡怔了一怔,再无奈地接过钞票和硬币。她本来以为阿涅好心问她要不要吃晚餐,但回心一想,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未免太天真。

  “来记……是在屈地街附近那家吗?”阿怡再次记起之前跟阿涅一起被掳上车的一幕。

  “对。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

  阿涅以不带情感的语气重复说道。在广东话里,大碗的云吞面俗称“大蓉”,小碗的便叫“细蓉”,“加青”即是多加葱花,“扣底”是指减少面的分量,“汤另上”是将汤用另一个碗分开盛的意思。“油菜”是将焯菜浇上蚝油的菜色,“走油”不是不要蚝油,而是指焯菜时不放食油——一般店家会在焯菜加点食油,让菜叶更显翠绿,味道更可口。

  怎么吃碗面也这么龟毛——阿怡心里骂道。

  阿怡离开阿涅的住所,经过水街沿着德辅道西往来记面家的位置慢慢走过去。第二街黄昏过后更显冷清,但一踏进德辅道西,市面便呈现一片热闹景象,路上有正赶回家的上班族,有在电车站前依偎不舍的情侣,还有到外面上馆子吃晚饭的一家大小。餐厅、超市、廉价的成衣店、电器店、理发店灯火通明,虽远及不上铜锣湾或旺角那般车马喧嚣,这社区也颇有生气蓬勃之感。

  阿怡边走边找,十分钟后终于走到来记面家门前。跟上次热闹的午市相比,晚市的现在顾客稀少得多,只有两个单身汉客人。

  “小姐,要什么?”阿怡刚踏进小小的店子,站在锅子后正在煮面的老板便朗声问道。

  “一个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一碟油菜走油,一个……细蓉。外带。”阿怡瞄了瞄墙上手写的菜单,想到自己这个月还是赊借度日,只好点较便宜的。

  “细蓉也要汤另上吗?”老板问。

  “啊……不用了。”阿怡答。

  “分开较好吃啊,面不会被汤泡软。”老板单手写过单子后,一边接过阿怡给他的钱,一边笑道,“你回去要走七八分钟,汤和面一起盛会浪费一碗好面啦。”

  “你怎知道我要走七八分钟?”阿怡讶异地问。

  “你是替阿涅买外带吧?”老板看到阿怡点头后,继续说,“很少人会像他这样点‘加青扣底’了。”

  “对,很少人会这么挑剔。”阿怡附和道。

  “不啦,”老板边煮面边吃吃地笑着说,“现在人人只会要‘加底’,咱家‘扣底’又不会收便宜一点,哪有人会这样点?通常吃剩就倒掉哪。倒是阿涅说吃不下丢掉是对厨师的侮辱,所以每次都‘扣底’。不是我自夸,我家的面虽然不是亲手打,但都是第三街一家老牌面厂每天新鲜打好的,多年来保持品质,而云吞的虾子,也是每天清晨……”

  阿怡听着老板吹嘘自家的云吞面如何出众,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她记得上次阿涅撇下她时,老板也是跟阿涅一副熟稔的样子,既然老板说得出她要走“七八分钟”,即是说对方连阿涅住在第二街也知道。

  “嗯,请问一下……”阿怡打断老板的话,问,“你跟阿涅很熟吗?”

  “不算很熟,不过他是常客,也光顾很多年了……有六七年吧?”

  “他是个怎样的人?”大概因为老板说话爽直,阿怡也没有多想,冲口而出直接问道。

  老板瞄了阿怡一眼,微微一笑,说:“呵,他是我遇过最正直的家伙。”

  阿怡从没想过“正直”这两个字能套用在阿涅身上。明明是个狡猾的黑客,对人颐指气使,一副高高在上的讨厌鬼模样,还能用比黑社会更卑劣的手段威胁古惑仔,这种人连“正直”的“正”字也沾不上边。阿怡想,勉强要说优点的话,大概可以称赞阿涅“守信”——可是一天没调查出结果,阿怡对这评语仍然有所保留。

  老板煮好面和菜,分成五个盒子装在胶袋里递给阿怡,阿怡便沿路走回阿涅的住所。

  “啊呀!”当阿怡走上水街的斜坡时,她猛然醒悟刚才老板那句“正直”背后的意思。

  “他一定是误会了啊!”阿怡不甘心地想。一个年轻女生替不修边幅的单身汉买晚餐,还要旁敲侧击打探那男的为人,就算不是“倒贴”,也一定是二人在搞暧昧。

  “难怪他当时瞄了我一眼,还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啊……”阿怡想,“来记老板跟阿涅是朋友,自然会替对方说几句好话,当一个男人没有任何优点时,‘正直’这两个字大概是最保险的用语吧……”

  阿怡这刻才想起,自己一个弱女子居然硬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单身汉家中过夜,未免太过鲁莽。阿怡中学时没半个知己好友,跟男生更是绝缘,图书馆的同事又是女性和已婚的男士居多,这些年来她都没有跟男性交往的经验。事实上,她的生活根本无法让她像一般女孩子一样向往爱情,毕业前每天忙着照顾妹妹,就职后也得替母亲分担家务,更遑论后来母亲患病,阿怡只能全心全意将心思放在家人身上。可是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她重视的家人一个一个离去,如今她孑然一身,连朋友也寥寥可数,只有图书馆的几位同事而已。

  “别想太多。”阿怡摇摇头,把自己的鲁莽、来记老板的暗示通通抛诸脑后。她很清楚她现在的目标——找出害死小雯的人。为了这个目标,她不惜一切代价。在目睹小雯躺在血泊的一刻开始,她已不再在乎自己、不在乎将来了。

  怀着复杂的思绪,阿怡再次走上第二街151号的楼梯,走到六楼时发现阿涅寓所钢闸没关上。她推开闸后的大门,以为阿涅趁她买面时开溜,却看到阿涅仍坐在办公桌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台屏幕。房间没有明显变化,除了音响传来另一首阿怡不认识的乐曲——阿涅趁阿怡不在时,更换了唱片。

  阿怡将阿涅的面放在桌上一角,阿涅没道谢,反而摊开手掌。阿怡愣了愣,压下肚里的咒骂,掏出一个两元硬币放在阿涅手心。大蓉加油菜只要28元。

  “‘正直’什么,小气鬼。”阿怡以阿涅听不到的声线自言自语。

  阿怡坐在沙发上,三扒两拨吃掉她的云吞面。无论面和云吞甚至汤头都很美味,阿怡也惊觉自己居然还有食欲,她本来以为自己在知道小雯是被人间接杀害后会食不下咽。相反阿涅一直没动箸,当阿怡听到阿涅吃面的声音时,已是半小时之后。

  喇叭持续流出摇滚乐,阿怡的英语听力平平,对歌词中那些“苏联”“黑鸟”“革命”“浣熊”之类有听没有懂。她再次翻出品钦的小说,一边无心地读着,一边等待着阿涅突然吐出一句“有结果了”。时间点滴流走,阿怡间中有进厨房倒水喝,也有上阿涅那个门闩很难扣上的洗手间,可是她等到凌晨2点,仍未等到阿涅的那句话。她本来腰板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到了两点时,她已经半躺在椅背和扶手上,眼睑半阖地读着多克和一个叫“大脚”的警探的恩仇。

  “啊,不小心睡着了……”阿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敌不过倦意,头靠着沙发椅背打起瞌睡来。可是当她完全清醒后,瞄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却赫然发觉时间已是早上6点多——她抱着书本,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了四个钟头。大厅的灯已关掉,周遭的光线来自窗外初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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