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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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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德平是个烂人。”阿涅刚开门便对阿怡说道。

  星期五晚上阿涅答应阿怡调查后,翌日早上阿怡便到银行将八万多元存款提出,交给阿涅。银行出纳员看到她一口气清空账户,担心她遇上骗子,再三询问,阿怡只能笑着保证她是提款自用。事实上,阿怡也有想过,把款项给阿涅搞不好跟送钱给骗子没分别,就算阿涅一直说没结果,阿怡也无可奈何。阿涅收下钞票——和零钱——后说调查有结果会主动打电话给阿怡,会面不到一分钟便赶阿怡离开,阿怡回家后才想起自己没有阿涅的联络方法。她按捺着忐忑的心情,尝试说服自己阿涅会很快联络她,可是银行职员那句“小姐,你不会遇上骗徒吧”和莫侦探那句“他是专家”在她内心不断交战。

  将钱全付给阿涅后,阿怡身上只余下钱包中本来有的一张百元纸钞、储值约五十块的八达通卡以及口袋中的十数元零钱。在阿涅接受委托前一天,阿怡到过超级市场购物,家中粮油杂货尚算充足,然而距离发薪日还有半个月,余下日子就算她每餐只啃泡面,上下班的交通费再省每天也花二十元,她可不能不上班,而且她这个月还未交水费电费。阿怡有点后悔没办理信用卡,假如她现在一卡在手,至少不用为接下来两星期的生活发愁——她一直奉行母亲的教导,对“先使未来钱”十分抗拒,所以即使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仍拒绝了所有信用卡推销员的劝诱。她觉得现代经济就像海市蜃楼,连没有收入的学生都能拿到一两万信用额,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商人和银行家不断诱骗年轻人走进这个“借款——还款”的循环,而目前的繁荣景象,随时会像砂粒堆成高塔,刹那间坍落崩毁。

  ①香港使用的电子付费系统,初期只用于交通工具,后来扩展至不少商店,顾客可以用来购物付费。

  ①粤语俚语,就是先使用未来的金钱的意思。

  周六下午回到图书馆值班时,阿怡向同事Wendy借几百块应急。因为阿怡不是“月光族”,Wendy不免感到奇怪,问及原因,阿怡却支吾以对,只说一时周转不灵。

  “嗯,这儿八百,你下月才还我吧。”Wendy从钱包掏出所有百元钞票。

  “咦,我只想借五百……”

  “行啦,难得你也有‘周转不灵’的时候。不过有什么事情不妨跟我说啊。”

  Wendy两年前从沙田图书馆调职到中央图书馆,比阿怡年长五岁,为人健谈外向,满腔热忱,事实上阿怡有点受不了她那种过度热情的性格;Wendy每次约大伙儿去吃饭看电影,阿怡都会借词推搪,缺席聚会。然而这时候Wendy的热心却救了阿怡一把,在她无助之时愿意伸出援手,也让她心里好过一点。只是,Wendy的话令阿怡想起早上银行职员的疑问,她觉得自己就像《警讯》里那些诈骗案例中的愚蠢受害者。这令她更在意阿涅的调查进度,每天不时检查手机,担心错过了阿涅的联络,可是一直杳无音信。

  三天后,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6月16号星期二,她下班后再次来到西营盘,打算找阿涅询问进度,然而当她走到第二街时又犹豫起来。

  “我会不会太白目了?万一惹他不高兴,他会不会敷衍我,甚至中止调查?”阿怡站在街角,裹足不前。明明自己是付钱的“客户”,她却对阿涅有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感,就像青蛙与蛇,对方是恍如天敌般的存在。

  她踌躇了十分钟仍没立定主意,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既然来到便上来,别在我家附近徘徘徊徊,你迟早会被当成跟踪狂给抓进警局。”阿涅说完便挂线。

  这通电话令阿怡惊讶地张望四周。她只站在街角,还没有靠近151号,照道理阿涅不可能从窗口看到她,但阿涅就是知道她来了附近。虽然感到不解,阿怡还是急步走进阿涅居住的唐楼,一口气走上五层楼梯。

  “邵德平是个烂人。”阿涅刚开门便对阿怡说道,“不过他跟kidkit727无关。”

  “什么?”阿怡没想到阿涅劈头第一句话不是问她为什么再来烦他,而是说出跟调查相关的事情。

  “邵德平跟发文者没有瓜葛。”阿涅让阿怡坐在从杂物堆中勉强腾出座位的沙发后,继续说,“莫大毛的报告有提过邵德平也不知道谁帖文,但那家伙始终是文章的中心人物,所以我有必要亲自跑一趟。”

  “跑一趟?你不是用电脑去找出对方的隐私吗?”阿怡问。

  “有些事情,直接问一句会更简单。”

  “你见过邵德平?还直接问他?他不会说实话啊。”阿怡一脸不解。

  “区小姐,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只要让对方卸下心防,对陌生人透露的会比对家人说的更多,”阿涅边说边将一台双镜相机放在阿怡面前,“我跟监了两天,昨天假装成普通的摄影爱好者,在茶餐厅跟邵德平聊了几句。”

  “你、你直接问他‘你是不是kidkit727’?”

  阿涅扑哧一笑,说:“这样就连三岁小孩也不会上当吧。我就是跟他聊聊相机而已。”

  阿怡伸手拿起眼前的相机,仔细打量,问道:“这样子便能知道他跟kidkit727无关?”

  “首先,邵德平、他老婆和他老妈对电脑或网路都是门外汉,邵德平亲口对我说他只用电脑来下象棋和看PPS网路电视,我之前查过他们家宽带和手机的网路使用记录,确认那是实话。他们一家里面,不可能有会考虑‘如何在网路讨论区消除脚印’的人。我也引导他回答我另一个问题,看看他有没有相熟朋友是电脑专家,但结论是没有。”

  阿怡认真地聆听着阿涅解释。

  “其次,邵德平自己和他的交友圈子的政治立场都跟那篇文章有矛盾,”阿涅继续说,“假如邵德平是主谋,或是他的家人朋友想以那篇文章替他平反,文章的写法会有所不同。”

  “政治立场?”

  “邵德平曾替‘保皇党’的议员助选,他的文具店仍贴着海报,而且根据法庭记录,油麻地地铁站便利商店店员供称,邵德平曾抱怨今天的年轻人都是‘搞乱香港的废青’,可见他的政治立场倾向保守,”阿涅将办公桌的笔记本放到茶几上,画面仍是花生讨论区的那篇文章,“可是,这文章的作者是个自由主义者,而且颇年轻,会用上一些时下流行的反抗用语。例如‘香港现在是非颠倒,有强权无公理,白的可以被说成黑的,有理根本说不清’和‘向不公义的裁决低头’,这些用语都不会出自保守派之口,若然保守派要写,至少会省略‘强权’和‘不公义’这种带政治色彩的词语。正所谓物以类聚,邵德平周遭有这种跟他取向南辕北辙、却又愿意为他鸣不平的亲人朋友的机会,微乎其微。”

  “就算有这两点支持,世事总有例外啊?”阿怡反问道,“说不定邵德平就是碰巧认识一位电脑专家,跟他臭味相投,于是邵德平请对方用这种方法为自己洗白呢?用词什么都可以是计谋啊?”

  “好,我们就假设kidkit727是个聪明绝顶、跟我一样思虑周详的高手,懂得在字里行间加入伪冒的文笔,还要沉得住气,只发了一篇文章便没有继续在讨论区煽风点火,”阿涅一脸自负地说,“然而这位高手却笨到不等邵德平出狱,在情况最难控制的时候帖文了。”

  “最难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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