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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除(4)


  “小鬼!”刘太太笑骂道:“由他去吧,拘不住他的了——赖大哥,快趁热尝尝我炒的‘蚂蚁上树’。”

  刘太太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搁在赖鸣升面前。赖鸣升将那碗饭推开,把那碟花生米又拉到跟前,然后筛上一杯金门高粱,往嘴里又一送,他喝急了,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

  “慢点喝,大哥,莫呛了。”刘营长赶忙递了一块洗脸巾给赖鸣升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把只空杯子往桌上猛一拍,双手攀到刘营长肩上叫道:“这点子台湾的金门高粱就能醉倒大哥了吗?你忘了你大哥在大陆上,贵州的茅台喝过几坛子了?”

  “大哥的酒量我们晓得的。”刘营长陪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双手紧紧地揪住刘营长的肩带,一颗偌大的头颅差不多擂到了刘营长的脸上,“莫说老弟当了营长,就算你挂上了星子,不看在我们哥儿的脸上,今天八人大轿也请不动我来呢。”

  “大哥说的甚么话。”刘营长赶忙解说道。

  “老弟台,大哥的话,一句没讲差。吴胜彪,那个小子还当过我的副排长呢。来到台北,走过他大门,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做得大是他的命,捧大脚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干不来,干得来现在也不当伙夫头了。上礼拜,我不过拿了我们医院厨房里一点锅巴去喂猪,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捞起袖子就指到他脸上说道:‘余主任,不瞒你说,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你替我算算,老弟——”赖鸣升掐着指头,头颅晃荡着,“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甚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甚么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大哥只顾讲话,我巴巴结结炒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你就是到川菜馆去,他们也未必炒得出我这手家乡味呢!”

  刘太太走过来,将身子插到赖鸣升和刘营长中间。

  “弟妹——”赖鸣升伸手到桌面,又想去拿那瓶喝掉了一半的金门高粱,却被刘太太劈手夺了过去,搂在怀里。

  “大哥,你再喝两杯,回头还熬得动夜吗?”

  赖鸣升突然挣扎着立了起来,在胸膛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沙哑着嗓子说道:“弟妹,你也太小看你大哥了。你大哥虽然上了点年纪,这副架子依旧是铁打的呢。不瞒你弟妹说,大哥退了下来,功夫却没断过。天天隔壁营里军号一响,我就爬起来了。毒蛇出洞、螳螂奋臂、大车轮、小车轮——那些小伙子未必有我这两下呢!”

  赖鸣升说着便离开了桌子,摆了一个架势,扎手舞脚地打起拳来,他那张殷红的脸上汗珠子如同水洗一般的流了下来,桌子上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刘太太赶忙笑着跑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臂连拉带推地把他领到后面去洗脸,赖鸣升临离开厅堂又回过头来对刘太太说道:“你可看到了,弟妹?日后打回四川,你大哥别的不行了,十个八个饭锅头总还抬得动的。”

  说得桌子上的人又笑了起来。赖鸣升进去以后,刘太太便在外面指挥着众人将饭桌收拾干净,换上了一张打麻将的方桌面。她把麻将牌拿出来,叫俞欣和骊珠两人分筹码,她自己却去将窗台上那双红蜡烛端了过来,搁在麻将桌旁的茶几上。那对蜡烛已经烧去了一大截,蜡烛台上淋淋沥沥披满了蜡油。正当刘太太用了一把小洋刀,去把那些披挂的蜡油剔掉时,屋内的盥洗室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刘营长赶忙跑了进去。

  “醉了,”刘太太把手里的小洋刀丢到茶几上,对俞欣和骊珠摇了一摇头叹说道,“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大哥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

  “赖大哥喝了酒的样子真好玩。”骊珠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向俞欣做了一下鬼脸,俞欣也跟着笑了。

  “大哥睡下了,”隔了一会儿,刘营长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要我替几手,回头他自己来接。”

  刘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她打了一个呵欠,两只手揉着太阳穴说道:“我看算了吧。赖大哥这一睡下去,不晓得甚么时候才醒得过来。闹了一天,我也累了。骊珠、俞欣,还是你们两人出去玩吧,倒是白拘了你们一夜。”

  骊珠赶忙立了起来,俞欣替她穿上了她那件红大衣,自己也戴上了军帽,他又走到客厅一面镜子前头将领带整了一下,才和刘营长夫妇道了别。骊珠和俞欣走到巷子里时,看见信义东村那些军眷的小孩子都聚在巷子中央,有二、三十个,大家围成了一个圆圈在放烟炮。

  刘家的儿子刘英正蹲在地上点燃了一个大花筒,一蓬银光倏地冒起六、七尺高,把一张张童稚的笑脸都照得银亮。在一阵欢呼中,小孩子们都七手八脚地点燃了自己的烟炮,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

  ——196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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