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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除(2)


  “老弟台,”赖鸣升霍然立起,把刘营长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这杯酒大哥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样喝法。论到我们哥儿俩的情分,大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为过。要是你老弟台把大哥拿来上供,还当老长官一般来敬酒,大哥一滴也不能喝!一来你大哥已经退了下来了。二来你老弟正在做官。一个营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手下也有好几百人。你大哥呢,现在不过是荣民医院厨房里的买办。这种人军队里叫甚么?伙夫头!”

  赖鸣升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刘英也跟着他笑得发出了尖叫声。赖鸣升又在刘英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笑甚么,小子?你莫错看了伙夫头。你赖伯伯从前就是当伙夫头当起官来的呢!所以我说,老弟,你堂堂一个营长,赶着个伙夫头叫老长官,人家听着也不像。”

  刘营长被赖鸣升按在椅子上,一直摇手抗辩。刘太太自己却端了一杯酒走到赖鸣升跟前笑道:“大哥的话说差了,莫说你们哥儿原是患难弟兄,你赖大哥当官的时候,他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我吗?大哥在四川当连长,我正是大哥连里的勤务兵呢。”刘营长赶忙补充道。

  “所以说呀!大哥还不肯认是老长官吗?别说他该敬大哥酒,我也来敬大哥这个老长官一杯。”

  刘太太说着先自干了半杯酒,桌上的人个个都立了起来,一起赶着赖鸣升叫“老长官”,要敬他的酒。赖鸣升胡乱推让了一阵,笑着一仰头也就把一杯金门高粱饮尽了,然后坐下来,咂咂嘴,涮了一撮毛肚过酒。于是刘太太又开始替众人添酒了。

  “怎么,俞老弟,你没有干杯呀?”刘太太正要替俞欣斟酒的当儿,赖鸣升忽然瞧见那个年轻的军校学生,酒杯里还剩了半杯高粱,他好像给冒犯了似的,立刻指着俞欣喝道。俞欣赶忙立了起来,满脸窘困地辩说道:“老前辈,我实在不大会喝酒——”

  “甚么话!”赖鸣升打断了俞欣的话,“太太小姐们还罢了。军人喝酒,杯子里还能剩东西吗?俞老弟,我像你那点年纪的时候,三花、茅台——直用水碗子装!头一晚醉得倒下马来,第二天照样冲锋陷阵。不能喝酒,还能当军人吗?干掉,干掉。”

  俞欣只得端起杯子将剩酒喝尽,年轻的脸上,一下子便红到了眼盖。赖鸣升连忙又把刘太太手里的酒瓶一把夺了过去,直往俞欣的杯子里筛酒,俞欣讪笑着,却不敢答腔。骊珠坐在旁边,望着赖鸣升陪笑道:“赖大哥,他真的不会喝,前些日子喝了点清酒,便发得一身的风疹子。”

  “骊珠姑娘,你莫心疼。几杯高粱,一个小伙子哪里就灌坏了?老实说,今晚看见你们两个年轻人,郎才女貌,心里实在爱不过,定规要和你们喝个双杯。”

  赖鸣升替自己也斟上了两杯高粱,擎在手中,走到俞欣和骊珠眼前,慌得骊珠也赶忙立起身来。

  “俞老弟,我赖鸣升倚老卖老,和你说句老实话。军人天职当然是尽忠报国,可是婚姻大事也不可耽误了。你看看你们刘营长这一对,是不是叫人眼红?”

  “罢呀,赖大哥,”刘太太隔着桌子笑着叫道:“你逗逗那两个娃儿算了,还要拿我们两个老东西开胃!”

  “你的福气也不小,俞老弟。我们骊珠姑娘这种人材,你打起灯笼在台北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呢。所以说你要向你们刘营长看齐,日后好好地疼太太。若是你欺负了骊珠姑娘,我头一个要和你算账。”

  骊珠早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赖鸣升却举起了两杯酒,向俞欣和骊珠祝了一个福,连着两杯灌下去。

  “试着些呀,大哥,这是金门高粱呢!”刘太太隔着桌子叫道。赖鸣升却三步两跨地走到了刘太太身后,挥动着一双长臂,布满了苍斑的脸上,已经着了殷色,他把头凑近到刘太太耳根下说道:“弟妹,我们老弟得到你这么一位太太,是他前世修来的。你大哥虽然打了一辈子光棍,夫妻间的事情看得太多。你们这一对不容易,弟妹,不容易。”

  刘太太笑得俯倒在桌子上,然后又转过身来对赖鸣升说道:“大哥,你请我一次客,我保管给你弄个嫂子来。我们街口卖香烟的那个老板娘,好个模样,想找老板,大哥要不要?”

  “弟妹,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赖鸣升朝了刘太太双手一拱,嗄着喉咙说道,“这份福,等我下辈子再来享。不瞒你弟妹说:就是去年我动了这么一下凡心,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去年退下来,我不是拿了三万多退役金吗?那笔钱给有钱的人看来呢,不值一个屁。可是我一辈子手里还没捏过那点钞票呢。本来是想搞点小本生意的,哪晓得有个同乡跑来拉线,说是花莲那边有个山地女人,寡婆子,要找男人。我去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大几的小女子,头脸也还干净。她娘家开口便是两万五,少一个都不行。一下子我便把那点退役金奉送了出去,外带金戒指、金镯头,把那个女人从头到脚装饰起来。哪里晓得山地野女人屁良心也没得。过门三天,逃得鬼影子不见半个。走的时候,还把老子的东西拐得精光,连一床破棉被她也有本事牵得走。”

  赖鸣升说着,也不用人劝,先自把手里一杯高粱干了,用手背把嘴巴一抹,突地又跳到了俞欣背后,双手搭到俞欣的肩上,把俞欣上下着实打量了一番,说道:“要是我还能像他一样,那个野女人——赶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呀!”众人都大笑了起来,赖鸣升又对俞欣道,“俞老弟,不是我吹牛皮,当年我捆起斜皮带的时候,只怕比你还要威风几分呢。”

  “大哥当年是潇洒得厉害的。”刘营长赶忙附和笑道。

  “是呀,”刘太太也笑着插嘴,“要不然大哥怎么能把他营长的靴子都给割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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