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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4)


  这首歌,我熟得很,收音机里常收得到白光灌的唱片。倒是难为那个女人却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她一只手拈住麦克风,一只手却一径满不在乎地挑弄她那一头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头发。她翘起下巴颏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唱着:

  东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来姊有心,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她的身子微微倾向后面,晃过来、晃过去,然后突地一股劲儿,好像从心窝里迸了出来似的唱道:

  嗳呀嗳嗳呀,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唱到过门的当儿,她便放下麦克风,走过去从一个乐师手里拿过一双铁锤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地敲打起来,一面却在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

  一曲唱完,下面喝彩声,足有半刻时辰,于是她又随意唱了一个才走下台来,即刻便有一群小空军迎上去把她拥走了。我还想站着听几个歌,李家女儿却吵着要到另外一个厅去摸彩去。正当我们挤出人堆离开舞池的当儿,突然有人在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膀子叫了一声:“师娘!”

  我一回头,看见叫我的人,赫然是刚才在台上唱《东山一把青》的那个女人。来到台北后,没有人再叫我“师娘”了,个个都叫我秦老太,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蓦然间,异常耳生。

  “师娘,我是朱青。”那个女人笑吟吟的望着我说道。

  我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回话,一群小空军便跑来,吵嚷着要把她挟去跳舞。她把他们摔开,凑到我耳根下说道:“你把地址给我,师娘,过两天我接你到我家去打牌,现在我的牌张也练高了。”

  她转身时又笑吟吟的悄声对我说道:“师娘,刚才我也是老半天才把你老人家认出来呢。”

  从前看京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便急白了头发,那时我只道戏里那样做罢了,人的模样儿哪里就变得那么厉害。那晚回家,洗脸的当儿,往镜子里一端详,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也洒了一头霜,难怪连朱青也认不出我来了。从前逃难的时候,只顾逃命,甚么事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黑天白日。

  我们撤退到海南岛的时候,伟成便病殁了。可笑他在天上飞了一辈子,没有出事,坐在船上,却硬生生的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够药,我看着他屙痢屙得脸发了黑。他一断气,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来,和其他几个病死的人,一齐丢到了海里去,我只听得“嘭”一下,人便没了。打我嫁给伟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伟成他们那种人,是活不过我的。倒是没料到末了连他尸骨也没收着。来到台湾,天天忙着过活,大陆上的事情,竟逐渐淡忘了。老实说,要不是在新生社又碰见朱青,我是不会想起她来了的。

  过了两天,朱青果然差了一辆出租车带张条子来接我去吃晚饭。原来朱青就住在信义路四段,另外一个空军眷属区里。那晚她还有其他的客人,是三个空军小伙子,大概周末从桃园基地来台北渡假的,他们也顺着朱青乱叫我师娘起来,朱青指着一个白白胖胖,像个面包似的矮子向我说道:“这是刘骚包,师娘,回头你瞧他打牌时,那副狂骨头的样儿就知道了。”

  那个姓刘的便凑到朱青跟前嘻皮笑脸的嚷道:“大姊,难道今天我又撞着你甚么了?到现在还没有半句好话呢。”

  朱青只管吃吃的笑着,也不去理他,又指着另外一个瘦黑瘦黑的男人说道:“他是开小儿科医院的,师娘只管叫他王小儿科就对了。他和我们打了这么久的麻将,就没和出一副体面的牌来。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鸡和大王。”

  那个姓王的笑歪了嘴,说道:“大姊的话先别说绝了,回头上了桌子,我和老刘上下手把大姊夹起来,看大姊再赌厉害。”

  朱青把面一扬,冷笑道:“别说你们这对宝器,再换两个厉害的来,我一样有本事教你们输得当了裤子才准离开这儿呢。”

  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装,肩上披着件红毛衣,袖管子甩荡甩荡的,两筒膀子却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入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似的。接着朱青又替我介绍了一个二十来岁叫小顾的年轻男人。小顾长得比先头那两个体面得多,茁壮的身材,浓眉高鼻,人也厚实,不像那两个那么嘴滑。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小顾一径跟在她身后,替她搬挪桌椅,听她指挥,做些重事。

  不一会,我们入了席,朱青便端上了头一道菜来,是一盆清蒸全鸡,一个琥珀色的大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一只大肥母鸡,朱青一放下碗,那个姓刘的便跳起来走到小顾身后,直推着他嚷道:“小顾,快点多吃些,你们大姊炖鸡来补你了。”

  说着他便跟那个姓王的笑得发出了怪声来。小顾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却十分尴尬。朱青抓起了茶几上一顶船形军帽,迎着姓刘的兜头便打,姓刘的便抱了头绕着桌子窜逃起来。那个姓王的拿起匙羹舀了一瓢鸡汤送到口里,然后舐唇咂嘴地叹道:“小顾来了,到底不同,大姊的鸡汤都炖得下了蜜糖似的。”

  朱青丢了帽子,笑得弯了腰,向那姓刘的和姓王的指点了一顿,咬着牙齿恨道:“两个小挨刀的,诓了大姊的鸡汤,居然还吃起大姊的豆腐来!”

  “大姊的豆腐自然是留给我们吃的了。”姓刘的和姓王的齐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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