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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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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一点也没有怨林样呢。人家对我真心,才肯对我讲真话。临走时,他也很舍不得,身上的几千块台币都掏了出来给我,他常用的一支帕克六十一也留下给我做纪念了。阿青,我和林样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我也没给人家那样爱惜过——” 小玉把烟按熄在床头的酱油碟里,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底,沉默了半晌,突然问我道:“《好色一代男》你看过么,阿青?” “没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池部良在里头真帅!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樱花下面,——我到东京去,就想穿得那样一身雪白,在樱花树下照张相。” “你穿起和服来,我看倒真像浅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带我去看的,她自己看过五、六遍。她说,我那个卖资生堂化妆品的阿爸,穿起和服来,像足了电影里的池部良。”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疯了!” “你知道甚么?你们有老爸的人懂个屁!我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个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闭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认你,你怎么办?”我看见小玉那般认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认么!”小玉冷笑道,“我那么不要脸?自己老爸不认,还要死赖不成?我是要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行了,就算他长得不像池部良也不要紧,我要看看那个马鹿野郎,是个牛头马面,还是个七爷八爷!” “要是你爸爸已经死了呢,小玉,那么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我再激他一下。 “他死了么?他的骨头总还在吧!”小玉的声音有点忿忿然起来,“我去把他的骨头拣回来,运到我们杨梅乡下去,好好的造一个墓,供起来,竖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刻几个大大的金字:显考林正雄之墓。以后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扫墓了——” “玉仔,我看你游水游到日本去算了。” “游得过去我一定游,”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离开这个地方到东京去,我就改名换姓,从头来起。好兄弟,我十四岁便在公园里出道,前后也快四年了。你以为那个地方那么好混么?你看看赵无常,还不到三十哩,好像哪个坟里爬出来似的。我听说,有人给他五十块,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见他那个鸦片鬼的模样,心里就发寒。你说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话,很好听么?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来找我,讲几句好话,我也会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对我还不算坏哪!你听见了?他骂小爷是卖货哩!笑话,他又不是百万富翁,那两个臭钱,就想买小爷了?” 小玉猛搥了床一下,却又落寞的叹道:“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到底是差些的。连林样那样体贴的人,还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小玉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个考古专家,不怕找不到真骨董。” “也难呀,”小玉笑叹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睡觉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转过身去。 “阿青,”小玉突然好像记起了甚么似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推我道,“你喜不喜欢吃猪耳朵?” “猪耳朵?”我笑了起来,“我喜欢吃卤的。” “明天我带你去吃卤猪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托人带信给丽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个山东佬到高雄送货去了。” “万岁!”我叫道,“好久没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几盅老酒。” “这次小爷回去,吃他娘一对大猪耳!” 二十三 我们睡到第二天中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化妆品带给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些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搽脂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玉母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后面一条摆满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玉母亲家的大门口,小玉却不敢进去,带了我悄悄的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望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头说道:“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子,劈开他的狗脑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咙,才高声叫道:“阿母,玉仔回来了。” 小玉母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玉,先满头满脸摸了一阵,又扎实的捏了一下小玉膀子,说道:“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甚么?丽月那个婊子刻薄你么?一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她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玉母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艳。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眉毛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唇膏涂得鲜亮。她身上穿了一件菜青色飞满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衣裙,一身箍得丰丰满满,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的胸脯来。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瞇瞇的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 “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母亲。 “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我们隔壁老邻居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母,你搽得是甚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阿母搽甚么香水,干你屁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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