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页 下页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嗳,”我暧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像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呎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笑咪咪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揿到地上去。你猜为甚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已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搧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来。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瘖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呜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

  “那些莲花呢,阿青?”

  “甚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摘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像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轻轻的在爬梳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在我身上滚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裤,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甚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像一径在向我要甚么东西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甚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湿叽叽臭熏熏的窄巷,投身到圆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满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腻猪头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着那一排倒勾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水簌簌的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像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结账下来,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给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荡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经没有甚么行人,紫白色的荧光灯,一路静荡荡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跨步在人行道上,我脚上打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道的水门汀嗑、嗑、嗑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裤带松开,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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