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页 下页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还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白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半晌,幽幽的问道:“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甚么来着?”

  吴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擦拭,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得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漆皮高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客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跷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趿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像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像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小精怪,你那嘴巴那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哦——”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蜜蜜
  菠萝就像你

  萧勤快也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像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我道:“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甚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料玩具。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得发黑的痕迹,好像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那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像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暧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啪哒啪哒,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傅杨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消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一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

  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甚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好像一尊欢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像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

  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度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裁缝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那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长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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