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页 下页


  据说我们师傅杨教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陆上还在山东烟台当地方官呢,跑到台湾却在台北六条通开了一家叫桃源春吃消夜的小酒馆来,杨教头便在酒馆子里替他父亲掌柜。那时候,公园里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场,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后来公园里的流氓也夹了进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门了。生意一淡,关门大吉。后来别人又陆续开了潇湘、香槟、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气候。公园里的人,至今还是怀念着杨教头那家桃源春。他们说,冬天夜里,公园里冷了,大家挤到桃源春去,暖一壶绍兴酒,来两碟卤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齐哼几支流行曲子,那种情调实在是好的。杨教头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我那家桃源春么,就是个世外桃源!那些鸟儿躲在里头,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渡过多少只苦命鸟!”

  后来杨教头跟他老爸闹翻了,跑了出来。原因是老头子银行里的存款,他狠狠的提走了一大笔。据说那笔钱,完全用在了我们师傅的宝贝干儿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会发羊痫风的,走着走着,噗通就会倒下去,满嘴吐着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马路上,一双腿让汽车撞断了,在台湾疗养院住了半年,花了几十万,是杨教头出的钱。阿雄仔身高六呎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块子铁那么硬。一双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时候,他跟我们开玩笑,傻怔怔的伸出一双大手,抱住我们,使劲一搂。他的臂力大得惊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头都轧碎了似的,痛得我们大叫起来。

  阿雄仔最好吃,我们逗他,拿根棒冰在他脸上晃一下,说:“叫声哥哥!”他便伸手来抢,咧开嘴傻笑,咬着大舌头,叫道:“高高,高高。”其实他比我们要大十几岁,总有三十了。每次出来,他跟在杨教头身后,手里总是大包小包拎着:陈皮梅、加应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里塞,见了我们,便扬起手里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们每人,他都分一点。有时杨教头看不过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记脑袋,骂道:“你穷大方吧,回头搞光了,我买根狗屌给你吃!”

  ***

  “徒弟们,还傻站在这里干么?”我们师傅杨教头踅到我们堆子里来,一把扇子指点了我们一轮,喝道:“那些大鱼回头一条条都让三水街的小么儿钓走了,剩下几根隔夜油条,我看你们有没有胃口要?”

  说着杨教头唰一下,豁开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风徐来”、“好梦不惊”,拚命搧动起来。原始人阿雄仔竖在杨教头身后,庞然大物,好像马戏团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龙运动衫,崭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绷得块块凸起。

  “嚄,阿雄仔,你这件新衣裳好帅,是老龟头送给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搥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想激我们师傅,就拿阿雄仔来开胃,老龟头是个六十开外的老色鬼,颈子上长满了牛皮癣。公园里的人,谁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里,趁我们不防备,猛伸出手来,抓我们一把。有一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后我们师傅气得发昏,揪住老龟头,打得臭死。

  “你他妈狗娘养的,你那一身才是老龟头送的呢!”杨教头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额上,骂道:“雄仔这件衣裳么,你问问他自己,是谁买给他的?”

  “达达买给我的,”阿雄仔咬着大舌头,痴笑道。

  “傻仔,在那里买的?”

  “今日公司。”

  “多少钱?”

  “一百——”

  “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个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来,“啊唷!这个小贼,原来躲在这里——”

  杨教头发现老鼠畏畏缩缩躲在小玉身后,抢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喝道:“你们快去拿把刀来,我来把这双贼爪子剁掉!这双贼手留来做甚么?一天到晚只会偷鸡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介绍人给你,要你去打炮,谁许你偷别人东西的?师傅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等人家报警,我先把你这个死贼揪进警察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诉乌鸦,叫他把你吊起来打!”

  “师傅——”老鼠挣扎着,仓皇叫道,一张瘦黄的小三角脸,扭曲得变了怪相。

  “哦,”杨教头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讲情,乌鸦早揍死你了,钢丝鞭的滋味你还记得么?”

  杨教头扬手便给了老鼠两下耳光,打得老鼠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两下额头,才带着阿雄仔扬长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节奏的前后起伏波动着。

  “你又偷人家甚么东西了?”小玉问道。

  “我不过拿了他一支钢笔罢咧,甚么屁稀奇!”老鼠撇了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个死郎,讲好三百,只给了老子两百。”

  “哟,你甚么时候又涨价了?三百?”小玉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咧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他要来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根细瘦的手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我们都凑过去看,借着碎石径那边射过来的荧光灯,我们看见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着三枚乌黑的泡疮。

  “喔唷,这是甚么玩意儿?”小玉用手去摸。

  “哎——”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郎用香烟头烧的。”

  “你这个该死的贱东西,你又搞这一套了,”小玉指着老鼠的鼻尖说道,“总有一天你撞见鬼,把你剁成肉饼吃掉!”

  老鼠吱吱傻笑了两声,龇着他那一口焦黄的牙齿。

  “小玉,”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不好?”

  “我替你讲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阳的《吊人树》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这个小贼,以后偷了东西,别忘记跟小爷分赃。”

  “没有问题,”老鼠咧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几枚乌黑的燎泡,好像很感兴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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