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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7)


  第二年开春,我银行里的积蓄用光了,我在雪松川市政府找到一份会计工作,对我来说这是再也轻松不过的差事。虽然薪水少得可笑,但也足够支撑我在小木屋简单的生活。雪松川东郊都是捷克人的移民区,以养猪为业,那些朴实憨厚的捷克农夫两、三代还在讲着口音古怪的捷克话。我经常到他们农场去买他们自己腌制的腊肠、咸肉,他们也会做熏猪蹄,只有市价的一半,而且新鲜。我在小木屋的后面开辟出一块耕植地来,我种过玉米、西红柿、包心菜、马铃薯、胡萝卜。爱荷华州的耕地肥沃,多半是腐叶土,随便种甚么,长出来都粗粗壮壮的。我也学那些捷克农夫做罗宋汤,煮一大锅吃几天。就这样,我喝着罗宋汤,度过几轮失去了记忆的寒暑。直到有一天,我常常去买腊肠火腿的一户农家,那家的老祖母过世了,老妇人生前对我很亲切,每次去她都送一长条她亲自焙烤的面包给我夹火腿。她儿子把她一架旧式的收音机送给我做纪念,因为他知道我的木屋里没有装电视、没有唱机,没有任何音响设备。有一晚,我打开那架老旧的收音机,一家经常播放老歌的电台,正在播放金嗓子桃乐丝黛的精选歌曲,突然间,我听到桃乐丝黛甜丝丝带着磁性的歌声:

  ***

  Tea for Two,
  And Two for Tea——

  ***

  我那久已麻痹的神经末梢忽然苏醒张开,眼前浮现出大伟和东尼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带着顶高帽子,在舞池里左转、右转、甩手、翘屁股,跳着踢跶舞。那一刻,我心中涌现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把我那断裂的过去衔接起来。

  ***

  一九八五年圣诞节的前一周,我开着我那辆早已破旧了的Volvo,照旧沿着八十号公路,没昼没夜,开了四天的车,回到纽约。我在雀喜区找到一家YMCA旅馆住了进去。那天晚上,我洗好澡,换上干净衣服,便步行到第八大道去,我去寻找Tea for Two。走到十八街转角原本是Tea for Two的旧址那里,原来亮黄色的霓虹招牌不见了,却换上紫巍巍End Up两个大字。我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迎面冲来一流震耳欲聋的硬摇滚,音量之大好像洪水破闸而出,把人都要冲走了似的。里面的灯光全变了雷射,随着音乐忽明忽暗,雷射灯光像数千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在空中乱砍乱劈,令人眼花撩乱。我进去后,隔了好一阵子,眼睛才看得清楚。

  原来Tea for Two“欢乐吧”的布局全部改装过,整间酒吧变成了空荡荡的一个大舞池,心形的吧台也被拆掉了,酒吧被挤到一角,只有一道栏杆栏起来,把一个骨瘦如柴长发披肩的调酒师关在里面。四面墙上那些老牌明星照统统无影无踪,幸亏他们把嘉宝的玉照也拆走了,“欢乐女皇”受不了这份噪杂。墙上换上大幅大幅壮男半裸的画像,阳具和臀部的部位画得特别夸大。硬摇滚敲打得如此猛烈,好像虚张声势在镇压、在掩盖甚么。舞池子里只有十来个人,各跳各的,着了魔一般,身不由己的狂扭着。舞客穿着邋遢,雷射灯把他们身上罩上了一层银紫的亮光,在转动的灯光中纷纷在飘落齑粉,池子里都撒满了玻璃屑。我绕到后面去找Fairyland,餐厅已改装成电视间,墙上一面巨大的荧屏幕正在放映男色春宫,一群赤身露体的汉子交迭在一堆,在拚命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半明暗的电视间里,只有稀稀落落三四个人,仰靠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只啤酒瓶,面无表情的瞪视着荧屏幕上那重复又重复的单调动作。Fairyland已不见了,Tea for Two被销毁得连半点遗迹都寻找不到。

  ***

  “大伟和东尼你认识吗?”我问那位骨瘦如柴,一头蓬乱长发的调酒师,我要了一杯不羼冰的纯威士忌,一口便喝掉了半杯,那是我五年来头一次开酒戒。

  “没听过他们,”调酒师耸耸肩,脸上有点不耐烦。

  “他们从前是Tea for Two的老板,”我大声对他叫道,摇滚乐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

  “这里换过好几个老板,”调酒师淡然说道,他又递了一杯威士忌给我,我掏出五块钱的小费塞给他,他望了我一眼,脸上木然的表情才稍缓和一些。

  “金诺,你听说过他吗?从前他也在这里调酒的。”我又问他,我拚命想把Tea for Two的历史挖掘一些出来,好像要证明它确切存在过。

  “金诺?当然,”调酒师说道,“我就是来接他的位置的。”

  “金诺现在哪里?”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根与Tea for Two有关的线索,赶紧追问下去。

  “他死了,”调酒师一双深沉的眼睛瞪着我,大概他看见我不肯相信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他去年死的,他得了AIDS。”

  ***

  那天晚上我在End Up喝得酩酊大醉,回到YMCA旅馆,我倒在房间地板上,放悲声大恸起来,那是自安弟惨死后,第一次,我哭出了声音。

  ***

  第二天是圣诞夜,街上的人都抢着购买最后一些圣诞礼物。我挤进一家高级食品店,买了一瓶波多红酒,一罐鹅肝酱,黄昏时,摸索着找到了“东村”圣马可广场第八街大伟和东尼那个家。大伟开门见着我便大声惊叫起来,他紧紧搂住我半天不肯放手。

  “感谢上一帝!”大伟舒了一口气叹道:“你居然还活着。”

  我们进到客厅坐定后,我向大伟略略叙说了我这几年生活的情形,求他谅解我不辞而别,失去联络。

  “我们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伟摇头笑道,“可怜的东尼,他还为你洒下一大把眼泪呢!他说你一定是跳到赫逊河里去了,而且是从华盛顿大桥跳下去的。”

  我笑了起来,说道:

  “东尼说得倒有点对,我开车离开纽约,曾经开过华盛顿大桥,不过没有跳下去就是了。”

  “东尼呢?”我又问道。

  大伟指了指楼上,放低声音说:

  “他在睡午觉,等一下我去叫他。”

  我从袋子拿出那罐鹅肝酱来。

  “我还记得东尼喜欢吃这个东西。”

  “谢谢你想得周到,”大伟接过那罐鹅肝酱,望着我说道,“东尼中风了。”

  “哦——”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一下大伟的肩膀。

  “是去年冬天的事,”大伟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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