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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1)


  从前我和安弟约会的时候,我们经常约在Tea for Two。Tea for Two在十八街上,靠近第八大道,当年是曼哈顿上雀喜区(Chelsea)十分走红的一家“欢乐吧”。酒吧不算大,可是后面却连着个小餐厅,餐厅名曰:Fairyland。酒吧和餐厅其实都经过大伟和东尼一番精心设计,是下过真功夫的。东尼自己掌管Fairyland,大小事务一把抓,连餐桌上每天的鲜花也由他亲自挑选。每张餐桌上的小水晶瓶里都插着一茎玫瑰花,从殷红、艳红、粉红到娇黄嫩白,每朵颜色各异,配着同色的蜡烛,烛光花朵交相辉映,这样才够罗曼蒂克——东尼如是说。的确,Fairyland,一周七天天天满座,排队都要排上个把小时,但一些“欢乐男”、“欢乐女”开始幽会总喜欢约在这里。由于东尼本人是华人,引来不少亚裔的“欢乐族”,日裔、韩裔、泰国帮、菲律宾帮都有。当然,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欢乐炎黄子孙。因此,幽会的情侣,东西配特别多。东尼说Tea for Two是“东方遇见西方”的最佳欢乐地。

  东尼经营餐厅,的确有他一套,规格甚高。他本人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缎子翻领的黑西装,浆得笔挺的白衬衫领上系着一只酒红的蝴蝶结。西装左上方口袋插着一片同样红滟滟的丝手巾,丝巾迭成山字形,贴在胸上。一双尖头黑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东尼最多不过五呎五六,属于五短身材,全身圆滚滚,从头圆到脚。他有一双乌溜溜大大的圆眼睛,一球蒜头鼻,一撮圆圆的小嘴,一迭厚厚的双下巴,在他那张圆圈似的胖脸下端多添出一道半弧来。最醒目的是他身后翘起的那张曲线饱满的圆屁股,把他外套的后襬高高撑起。东尼喜欢笑,一笑就呵呵地笑个不停,可是往往笑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便赶快用他那只肥嘟嘟的手把嘴巴掩盖起来。那时东尼大概已经五十大几了,但他摀住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时,却像个稚气未退的老顽童。这跟他的发型也有关系,他剪了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因为他的头发特别柔软,乖乖的覆盖着头顶,前额却一刀齐,好像罩着顶瓜皮帽,透着几分调皮。

  东尼算得上是个中型胖子,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哪个胖子像东尼那样胖得干净利落。他周旋在十几张餐桌间,脚不沾地似的来回穿梭,把他手下几个侍者珍珠、百合、仔仔指挥得团团转。几个侍者也是一律黑白打扮,跟东尼一样都系着红蝴蝶领花,领班和扈从配合得节奏分明。珍珠和百合是一对形影不离的“欢乐女”。珍珠是在唐人街长大的,是个黑里俏的台山妹,我们都把她叫做“黑珍珠”。珍珠虽然小巧玲珑,但企台一加一,手快脚快,一人抵二人用,是东尼最得力的助手,东尼逢人便介绍珍珠是他的宝贝女。珍珠说,她一共有三个爹爹,大伟是她的“大爹爹”,东尼是她的“胖爹爹”,而她自己那个台山厨子爹却不认她了,他逼她嫁人,她说她早已嫁给了百合。百合是从德州来的,还有一口浓重南方口音,她剃着个三分头,牛高马大,猛一眼倒像个楞小子。她在餐厅里,埋头苦干,甚么粗活一脚踢。

  Tea for Two里面的红人其实是仔仔Sonny,东尼说仔仔是他的摇钱树。仔仔是夏威夷来的第三代日裔,本名叫光树正男,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泛满了桃花,有几分秀媚,是个可人儿。有几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常客便是冲着他来的。这群老山羊喜欢找仔仔胡诌,吃他的豆腐。仔仔精乖,一把嘴甜如蜜,把那群老山羊个个哄得乐陶陶,于是大把大把的小费便落入了他的口袋。那群老山羊都是有来头的,那座两百多磅留着一把山羊胡的大肉山是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名导演,米开兰基诺的拿手戏是普契尼的《蝴蝶夫人》,欧美的名歌手他都导过了,他揽住仔仔的腰说:“你才是我最心爱的Cho~Cho san !”他对仔仔完全着了迷。山羊群里还有华尔街的股票经纪,公园道上的私家牙医,NYU教东亚史的名教授F.O.梅地笙。

  东尼的Fairyland广受欢迎并非偶然,他的原则永远是顾客第一。不过他对我和安弟却特别偏心,有时周末等台的客人名单太长,他会偷偷把我们两人的名字挪到前头去,在我们耳边悄悄说道:“跟我来吧。”他把我们引到餐厅僻静的一角,然后替我们点上蜡烛,那一桌是娇黄的蜡烛映着娇黄的玫瑰花。东尼由衷的疼爱安弟,他拧拧安弟的腮说道:“乖乖,你想喝点甚么?胖爹爹请你,给你们这对卿卿鸟来杯‘彩虹酒’吧!”珍珠端来的两杯“彩虹酒”有七层不同的彩色,上面燃着两朵荫蓝的火焰。我跟安弟互相举杯对饮的时候,那对郁金香型细长的高脚酒杯还是温温的。东尼设计的菜单也是东西配:前菜有法式焗蜗牛,也有日本“沙西米”。主菜有中式牛柳!也有双人共进的Chateaubriand,这道是他们的名菜,牛肉嫩得入口即化。我和安弟的周年庆祝,点的就是这道菜,两个人你一刀、我一刀切着分来吃。东尼本人厨艺高超,而且有国际视野,他亲手调制的法式甜点苏飞蛋奶酥,第一流。

  我们在独光下慢慢品酒,细细倾诉,吃完甜点总要近十一点了,这时前面的酒吧刚刚才开始活跃起来。我和安弟抢先占到酒吧钢琴边的座位,听大伟自弹自唱:《飞我上月球》、《暗夜里的陌生人》、《无法习惯失去你》这些在纽约“欢乐吧”里经常演唱历久不衰的流行老歌。大伟自夸歌喉比爱迪威廉斯还要有磁性,大伟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是每首歌都唱得十分动情,很能揪住人心。大伟留着两撇骚胡子,一头铁灰的长发刷得波浪起伏,他身高六呎,五十开外的人身材还保持得挺拔修长,穿上他那件天鹅绒墨绿外套,颈上系着一条银灰色的丝领巾,一副风流自赏的模样。

  有人说他像《乱世佳人》里的克拉克盖博,大伟也自认如此,不过他说盖博的戏演得并不怎么样,脸上似笑非笑只有一个表情,他要去演戏,就会比盖博高明得多。据说大伟念大学时曾经在百老汇的歌舞剧《南太平洋》里捞到一个龙套角色,只演了几天,就被他那个开骨董店的犹太老爸押回哥伦比亚念书去了。要不然,他早就成为百老汇一颗熠熠红星了,大伟一直这样认为。说到这里,他便会引吭高歌一曲《南太平洋》的主题歌:《某个奇妙的晚上》,于是我们大家都拍手喝起采来捧他的场。大伟一看见安弟便直挤媚眼,笑得一脸开了花,专门为安弟唱一曲《我把心留给了旧金山》,因为安弟是在旧金山出生的。大伟喜爱安弟,也就是说他喜爱所有漂亮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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