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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Boy(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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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夜间盗汗,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他整个身子水汪汪的躺在浸得湿透湿透的床单上,他的睡袍紧贴在身上,已经冰凉。当天晚上我便决定搬进“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去,可以二十四小时看护他。收容所的男护士非常欢迎我住进去,他们可以有一个全天候的帮手,那个黑人护士给了我一条毛毯,他说我可以睡在地毯上。韶华,我真正尝到做特别护士的滋味了。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第一次当特别护士,一个星期下来便瘦掉了两公斤。每天晚上我起身两三次,替丹尼换衣服、擦干身子,他到了夜里全身便不停地冒虚汗,我在床单上铺了一条厚厚的大毛巾,卧在上面可以吸汗,这样,丹尼可以安稳睡去片刻。我躺在丹尼床边的地毯上,守着他,直到天明。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丹尼静静的躺着,我禁不住会爬起来,弯身去听听他的呼吸,我一直有一种恐惧,在我睡梦中,那个孩子的呼吸突然停止。我明知那个脆弱的生命像风里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我却珍惜我与我的Danny Boy共处的每一时刻。 在我悉心调理下,丹尼的病情稳定了几天,人也没有那样虚弱。有一天,他的精神比较好,我替他换上干净睡袍,扶他起床坐到靠窗的沙发靠椅上,然后用一条毛毯把他团团裹起来。纽约的风雪停了,窗外阳光耀眼的灿烂,街上那些大树的枝桠上都结了一层冰,一排排冰柱下垂着。丹尼大概很久没有注意外面了,看到窗外树上的冰柱给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显得很兴奋的样子。“吴先生,”他对我说道,“圣诞节快到了吧?”“还有十七天,”我算了一下。“两个星期前我打电话给我父母,我说我想回家过圣诞,他们吓坏了,马上寄了两百块钱来,”丹尼笑道,“他们坚决不让我回家,怕我把AIDS传染给我弟弟妹妹。” 丹尼的家在纽泽西的纽沃城,他父亲是一个搬运工人,祖上是从爱尔兰来的,一家虔信天主教,丹尼在家中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家里很穷,父亲又严厉,母亲常年卧病,他十六岁便逃到曼哈顿来自己讨生活了。他说他甚么零工都打过,在“小意大利”城送了很久的披萨饼。去年医生诊断他得了AIDS的时候,他打电话给他母亲,他母亲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叫他赶快到教堂去祈祷,向上帝忏悔。 丹尼说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天主教徒,到了纽约来,一次教堂也没有上过,不过他说等他身体好一些,他会到路口那家“忧愁圣母”天主堂去望弥撒。“我希望上帝会原谅我,”丹尼很认真的说道。“我干过很多蠢事,”他摇着头有点自责。他刚到纽约来不久便坐进了监牢,他替一个毒贩子运送两包海洛因,当场被警察逮住。在牢里他被强奸轮暴,“一次有五、六人,”他说,“白人、黑人、拉丁族都有,还有一个印地安人呢!”丹尼向我做了一个鬼脸,医生判断可能他在监牢里已经染上了病。沉默片刻,丹尼平静的说道:“医生说我活不长了,不晓得还过不过得了这个圣诞。”我捧了一杯牛奶去喂他,“圣诞节我去买‘蛋酒’回来,我们一起喝,”我说。 *** 第十天早上,丹尼突然叫头痛,痛得双手抱住脑袋满床滚。修女玫瑰玛丽曾经告诫过我们,病人到了最后阶段,病毒可能侵入脑神经细胞,会产生剧烈疼痛。我赶紧去把黑人护士叫来,替丹尼注射了大量的吗啡麻醉剂,不一会儿他的神志却开始浑淆不清了,有时候他瞪着一只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我,好像完全不认识似的,有时他却像小儿一般嘤嘤的掇泣,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直到他昏睡过去。到了最后两天,丹尼完全昏迷不醒,虽然他戴上了氧气罩,呼吸还是十分困难,呼吸一下,整个胸部奋而挺起,然后才吃力的吐出一口气来,双手却不停的乱抓。到了十四号那天晚上,丹尼的气息愈来愈微弱,有两次他好像已完全停止呼吸,可是隔一阵,又开始急喘起来,喉咙里不停地发着嗬嗬的声音,好像最后一口气,一直断不了,挣扎得万分辛苦。我在他的床沿坐了下来,将他轻轻扶起,让他的身子倚靠在我的怀里,然后才替他将氧气罩慢慢卸下。丹尼一下子便平静下来,头垂下,枕在我的胸上,身子渐渐转凉。我的Danny Boy终于在我怀里,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韶华,窗外夕阳西下,已近黄昏,我的视线也渐渐黯淡起来。医生说我的眼球网膜已开始有剥离的现象,随时有失明的危险。上午我起身去上厕所,一下失去平衡,幸亏大伟在旁边扶我一把,没有摔跤。大伟是“香提之家”派来照顾我的义工,他是个六呎开外的德州大汉,剃了一个光头,头上扎着块印花红布头巾,右耳戴着一只金耳环,像“金银岛”里的海盗。但大伟却有一颗细致温柔的心,是个一流看护。他在“香提之家”当了两年义工,送走了九个病人,其中一个是他相伴多年的爱人。“别担心,”那个德州大汉安慰我,“有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韶华,我伴着丹尼一起经历过死亡,我已不再畏惧,我不再怕它了。事实上我已准备妥当,等待它随时来临。丹尼病逝后不到一个月,我自己开始发病。虽然此刻我的肉身在受着各种苦刑,有时疼痛起来,冷汗涔涔,需要注射吗啡止痛,但我并不感到慌乱,心灵上反而进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在我生命最后的一刻,那曾经一辈子啮噬着我不放的孤绝感,突然消逝。韶华,我不再感到寂寞,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记得我们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我十二岁,你大概才八、九岁吧。有一天我带你爬到我们新店后山那条溪边去玩耍。那时刚下过暴雨,溪流湍急,我不小心脚下一滑,坠入溪中,让急流冲走一二十丈才被一块大山石挡住。我挣扎上岸,额头撞伤了,血流满面。你跑过来,看到我受伤的狼狈,你一脸惶恐,急得流泪。多少年后,你每次到学校来看我,在你温煦的笑容后面,我总看到你从前那张幼稚脸上惶急的神情。我知道,你从小就一直暗暗替我担心。你接到这封信时,可能我已离开人世,我要让你知道,我走得无憾,你不必为我悲伤。你在医院工作那么久,生死大关,经历已多,相信这次你必然也能坦然相对。你是有宗教信仰的,那么就请你为我祈祷吧。 大伟进来了,他替我买了晚餐来,是街上广东馆子的馄饨面,我就此搁笔了。 云哥 一九八八年四月廿九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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