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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怨(2)


  请你相信我,妈妈,我现在在纽约过得实在很开心。上礼拜我才上街去买了一件一百八十块钱的冬大衣,翠绿驼绒,翻毛领子的,又轻又暖:妈妈,你没看见,晚上我穿着新大衣在街上荡的时候,一副Young Lady的得意劲儿,才是叫你好笑呢!

  圣诞节快到了,纽约这几天大雪,冷得不得了。这是唯一使我不喜欢纽约的地方,冬天太长,满地的雪泥,走出去,把脚都沾污了。祝你

  圣诞快乐

  儿凤仪上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又:以后不必再寄中国罐头来给我,我已经不做中国饭了,太麻烦。

  LOWER EAST SIDE, NEW YORK

  ***

  夜渐深的时分,纽约的风雪愈来愈大。在St. Mark's Plaza的上空,那些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光,让纷纷落下的雪花,织成了一张七彩晶艳的珠网。黄凤仪从出租车里跳了出来,两手护住头,便钻进了第六街Rendezvous的地下室里去。里面早挤满了人,玫瑰色的灯光中,散满了乳白的烟色。钢琴旁边,立着一个穿了一身铁甲般银亮长裙的黑女人,正在直着脖子,酸楚急切的喊唱着:Rescue Me!黄凤仪把她身上那件翠绿大衣卸了下来,交给衣帽间,便挤到酒吧台的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乔治,给我点根火。”黄凤仪朝着一个穿了红背心,系着黑领花的年青酒保弹了一下手指说道,她从一只金色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Pall Mall,塞到嘴里去。

  “嗨!”年青的酒保一行替黄凤仪点上烟,一行向她打招呼道,“芭芭拉找了你老半天了。”

  “是吗?”黄凤仪漫声应道,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随手便把香烟搁到烟碟上,从皮包里掏出一只粉盒,弹开了盖子,对着镜子端详起来。她穿了一件短袖亮黑的紧身缎子旗袍,领头上,锁着一枚指拇大殷红的珊瑚梅花扣,一头的乌发,从中分开,披到肩上来。黄凤仪使劲眨了几下她那双粗黑的假睫毛,把假睫毛上的雪珠子抖掉。

  “我的乖乖,你可把我等坏了!”一个十分肥大的女人走到黄凤仪背后,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脸上狠狠的亲了一个响吻。肥女人穿了一件粉红的长裙晚礼服,头上耸着一顶高大的浅紫色假发。

  “外面那么大的雪,你没看见吗?”黄凤仪并没有回头去便答道,她正擎着一管口红在描嘴唇。

  “乖乖,今晚是周末呢,你不该错过。好货都让那些娃娃钓走啦!”那个肥大的女人双手环搂住黄凤仪的腰,凑近她的耳根下咕哝道:“不过,宝贝,莫着急,我拣了个最肥的留着给你今晚受用呢!”

  “算了吧,芭芭拉,”黄凤仪摔开芭芭拉的手,回头嗔道:“上次不知你从甚么洞里给我拉来那个狗娘养的——”

  “我把你这个小没良心,”芭芭拉拧了一下黄凤仪的面腮,嘎着声音笑了起来,“谁教你连没长毛的小狗儿也拉进屋里去?我不是跟你说过?老的好,四、五十岁的‘糖爹爹’最甜!你等着瞧,你等着瞧。”

  说着芭芭拉便离开了酒吧台,不一会儿,引着一位中年男人走到黄凤仪的跟前来。那个中年男人,身材硕大,穿着得十分讲究,深蓝的西装胸袋口上,露着一角白点子的绿绢,巨大的手掌小指上戴一只蓝宝珠子的方金戒指。一头银白的头发,把他肥胖的面腮衬得血红。

  “老爷,这就是我们这里的蒙古公主了。”芭芭拉指着黄凤仪介绍道。

  “哈啰,公主。”中年男人颔首笑道。

  “怎么样,老爷,不替我们公主买杯酒吗?”芭芭拉向那个中年男人挤了一下媚眼。

  “你喜欢喝甚么呢,公主?”中年男人朝着黄凤仪很感兴味的上下打量起来。

  “血腥玛丽。”黄凤仪说道。

  芭芭拉和那个中年男人一齐放声呵呵大笑起来。

  “难道你不怕血吗?”中年男人凑上前一步调侃道。

  “我就是个吸血鬼。”黄凤仪说。

  芭芭拉笑得大喘起来,那个中年男人也笑得呛住了,他掩住了嘴,哑咳着说道:

  “世界上有这样美的吸血鬼吗——”

  “乔治。”芭芭拉用手帕向酒保招挥道,“替我们公主调杯‘血腥玛丽’,给这位老爷一杯威士忌,不羼水的。”

  “来了,老板娘,”酒保应道,很快的配了两杯酒来。中年男人将那杯“血腥玛丽”递到黄凤仪的手上,自己擎着一杯威士忌对黄凤仪说道:

  “公主,容我向你致最高敬意。”他喝了一口酒,便执起了黄凤仪的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的吻了一下。黄凤仪仰起了头,下巴扬起,微闭着眼睛,将那杯血浆一般红艳的酒液,徐徐的灌进了嘴里去,于是芭芭拉便在旁边鼓掌喝起采来。

  酒吧快打烊的时候,中年男人坐在黄凤仪身边,把那张喝得红亮的胖脸凑到她面上去。

  “公主——”他乜斜了醉眼含糊的叫道,然后和她咬着耳朵咕哝起来。黄凤仪一把将中年男人推开,她歪斜了头瞅着他,突然,她娇笑了起来嗔着他道:

  “你急甚么?老蜜糖!”

  ——196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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