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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月光(2)


  “我猜得不错吧?”盛世杰兴高采烈地叫道:“我就晓得克洛这个老头子会考第八章的习题,最后那题我连答案都记得了,我叫你们多注意那章,你们听了我的话没有?”

  “小弟,你怎么老爱谈考试?”李飞云说。

  “小弟,你到了考试就爱三天六夜说个没了的,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已经算毕业了?”陈锡麟说道。

  “毕业?我觉得明天好像还要来上课似的,”盛世杰怔一下,笑了起来说道,“那么今天我们三个人聚聚,我请你们去吃一顿。走,走,我们且乐一乐。”盛世杰抓着李飞云和陈锡麟就走。

  “不,小弟,我今天得回去吃饭。”李飞云挣开盛世杰的手吶吶地说道。

  “不行!”盛世杰坚持道,在李飞云和陈锡麟面前他常常任性得像一个小孩。“怎么说你今天也得陪我们两个老朋友,难道你连一刻都离不开你那一位?”

  盛世杰爱开李飞云的玩笑,因为李飞云容易脸红,盛世杰觉得好玩。李飞云窘得干笑了几声,含糊地分辩着。盛世杰笑得很开心,拉着他们快步走出学校,李飞云也想跟着盛世杰开心地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看见天色渐渐压下来,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惑。

  三个人进台大的那一天,也是盛世杰请客,在台大旁边“好味道”的小阁楼上,那天三个人足足喝完了一瓶清酒。盛世杰兴奋地举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说他一定要做个核物理学家,那时瑞典刚发表李政道和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奖金。李飞云一向不惯夸口,可是那天他却告诉盛世杰和陈锡麟他想毕业以后到美国M.I.T.读理论物理做个物理科学家,那是他心中唯一的志向。

  这天盛世杰又选定了“好味道”,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叫了一样菜又叫一样,陈锡麟和李飞云一直说吃不了那么多。盛世杰不肯,他说三个老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吃得尽兴。小弟还是老样子,雄心万丈,发誓要读完博士,小弟的父亲在美国已经替他在史丹佛大学申请好奖学金,九月他就要动身了。

  “小弟,这四年你一点也没有变,”陈锡麟摇摇头笑着说道,“我记得你上了高三一逗还会赖哭,你永远是个Baby!”

  “还提那时候的话!”盛世杰天真地笑了起来,“我怎么没变?那时我总坐第一排,现在我比你两个都高出半个头来。个个都变喽,李飞云前两年提到女人还会脸红,想不到竟抢在我们前面中头彩,你们都说李飞云是圣人,我就说他会阴着坏,哈,哈,来来,我们为李大嫂干一杯。”

  盛世杰把酒杯举到李飞云面前,他把陈锡麟的杯子斟满,逼着陈锡麟一同对李飞云举杯。李飞云一直干笑着推开盛世杰的杯子,嗫嚅道:

  “小弟,别开玩笑,小弟——”汗珠从他发脚一粒粒沁出来流到他面颊上。

  盛世杰把李飞云的杯子凑到李飞云唇边,硬逼他干杯。李飞云不大会喝酒,才喝一半,就呛得一脸紫涨,他捂着嘴嘶哑地说道:

  “不行了——小弟,”

  “算啦,放过他吧。”陈锡麟劝说道。

  盛世杰放下杯子,笑得非常开心。盛世杰和陈锡麟不停地谈话,从大学一直谈到中学。李飞云很少插嘴,他默默地吃着菜,可是他喜欢听盛世杰他们谈旧事,有时候他听得禁不住笑了起来。三个人一直吃了两个多钟点,后来盛世杰说他妈妈等他回去看电影,才离开了“好味道”。

  “再见,陈锡麟,”盛世杰踏上脚踏车回头向他们挥手道再见,“李飞云,你们过两天一定要来我家找我啊,李飞云,代我问候嫂夫人,生了娃娃不要忘记请我吃喜酒。”

  “小弟真有意思。”陈锡麟抱着手,看着盛世杰的背影点头道。

  “我真羡慕他,”李飞云说:“我陪你到车站去,陈锡麟。”

  “你还是早点回去好。”

  “不要紧的。”李飞云低声说道。他抬头望望天空,一大片暗紫色,西边漠漠地映着一块乌青的亮光,太阳已经沉下去了。罗斯福路公共汽车总站挤满了车辆,闪亮的车灯交叉射耀着。李飞云陪同陈锡麟走到公共汽车站,等候〇南公共汽车。

  “黄静娟最近来信没有?”李飞云倚在车站的铁柱上问陈锡麟道。陈锡麟和黄静娟好了两年,黄静娟到了美国就和陈锡麟疏远了。

  “有三个多月没来信,我连着写了五六封给她,一封也没回,前些时,她来信说忙,我不怪她,可是我觉得出来,她已经渐渐淡下来了。”

  “我觉得你快点赶去美国,恐怕还能挽救。”

  “罢,罢,”陈锡麟摇摇手道,“我看得很开,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很过得去,一点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绝不勉强她,那样毫无意思。”

  “人真靠不住,”李飞云说,“——汽车来了,你上去吧,过两天来我那儿走一趟,我请你吃餐便饭。”

  陈锡麟一只脚踏上汽车,突然转过身来将李飞云拉过去,把一迭钞票塞进李飞云衣袋,急促地说道:

  “拿住这些,你需要。”

  李飞云赶忙将钞票掏出来想还给陈锡麟,陈锡麟已经上了车,车掌吹了一声哨子,汽车缓缓开走了。李飞云紧握住那迭钞票,站在路旁发怔。

  “噢,陈锡麟——”他喃喃地喊道。公共汽车开过,空气里荡起一股暖风,柔柔地拂到李飞云脸上来。

  七八点的时候,天暗得最快,李飞云回到他住那条巷子时,里面一片阒黑。李飞云住在巷子底一家专租给台大学生的旧木阁楼上。他和余燕翼租了楼顶一间房,每月三百块。

  李飞云爬上楼梯,走进房里,余燕翼正坐在饭桌边,她看到李飞云走进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李飞云看不清楚她的脸,他看见她怀着孕的身躯,在昏黯的灯光下,显得特别臃肿,鼓圆的肚子紧抵着桌沿,桌上的菜饭摆得整整齐齐,还没有动过。

  “我刚刚和陈锡麟他们在外面吃过了。”李飞云走到书架边将手上的笔记塞进书堆里。

  “我以为你会回来吃饭,所以一直等着你。”余燕翼低声说道,她仍然坐着没有动。

  “你应该先吃的。”李飞云说。

  “你跟我说过你们今天考完毕业试,我多加了两样菜。”

  余燕翼的声响有些微颤抖,李飞云觉得心里一紧,他最近愈来愈怕和余燕翼说话,他怕听她的声音。余燕翼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一举一动,李飞云总觉得有股乞怜的意味,就像她坐在饭桌边,鼓圆的肚子抵紧着桌沿这个姿势,李飞云看着非常难受。她总那么可怜得叫人受不了,李飞云想道,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在紧缩。余燕翼正吃力地弯下腰去盛了一碗,又佝下去盛第二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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