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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雷(3)


  刘英来了以后,福生嫂确实改变了不少,头上本来梳的是一个古古板板的圆髻,现在已经松开了,而且还在两鬓轻轻的烫了几道水纹;洒花的绸子五六年都没有上过身,也从箱子底掏了出来,缝成了几件贴身的旗袍。福生嫂一直说料子放久了怕虫蛀,其实她只是为了吃罢晚饭,收拾干净,在小客堂里闲坐时穿那么一会儿罢了——那时刘英也会在客堂里抽抽纸烟,或者看看报纸的。福生嫂也不知道为了甚么,总而言之,打扮得头光脸净——就如同她以前做姑娘时一样——跟刘英闲坐坐,她就觉得高兴。这十几年来,福生嫂一切都懒散多了。别说打扮没有心情,就连做事说话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

  她不晓得在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马福生老挂在嘴边那句话:“这年头,凑合凑合些吧!”这一凑合福生嫂就好像一跤跌进了烂泥坑,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样。她在她丈夫面前实在振作不起来,马福生向来就是一个“天塌下来当被窝盖”的人,脾气如同一盆温水一般,好得不能再好了,任凭福生嫂揉来搓去,他都能捏住鼻子不出气。有时弄得福生嫂简直哭笑不得,拿他毫无办法。福生嫂记得有一次家里的钱用短了些,她向马福生发牢骚道:

  “喂,你们什么时候发饷?我已经欠了人家两天菜钱了。”

  哪晓得马福生连头都没有抬,“唔、唔”地乱应着,他正聚精会神的在看报纸上的武侠小说。

  “我问你,”福生嫂提高了声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发饷哪?”

  “呃,三号吧——”

  “见鬼!今天已经四号了。”

  “哦,那大概——呃——五号吧。”

  福生嫂急得大声喊道:

  “胡涂虫!你连发饷的日子都搞不清楚,我看你那个样子只配替人家提皮包做随从副官,一辈子也莫想升上去!”

  马福生把眼镜一耸,心不在焉的答道:

  “这——这个年头凑合凑合些罢,还想什么升——升官的事儿喽——得、哩格弄咚,我马——马二爷——”

  他索性哼起梆子腔来了,福生嫂气得话也讲不出来,跑到天井里的藤椅上打了半天盹,此后福生嫂情愿到天井里打瞌睡也懒得跟马福生讲话了。她一跟马福生在一起,就好像周身不带劲儿似的,什么都懒待了。可是刘英一来,她好像从冬眠里醒转过来了一样,好像又回转到在桂林“玉姑娘”的时代,刘英那股豪爽的男人作风,把福生嫂女性的温柔统统唤了起来。自从嫁给马福生后,福生嫂愈来愈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了,娇羞、害臊,体贴,温柔——这些对她来说竟生疏得很,她简直温柔不起来。有时候她也想对马福生存几分和气,可是她一看见他头上顶着那顶绒线帽,觑起眼睛一副窝囊样子,就禁不住无名火起,恨不得把他那顶小帽子剥下来,让西北风刮刮他那半秃的脑袋才甘心。可是福生嫂跟刘英在一块儿时,她的脾气就变得温和得多。

  坐在刘英对面,她好像不再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了。玉姑娘的娇羞又回到了福生嫂的脸上来。有时当她用眼角扫过刘英宽阔的肩膀时,她竟无缘无故脸会发热,刘英的话又有趣又逗人喜欢,他常爱讲些在战场上怎么冒险怎么死里逃生的事情,有时还掏出几枚勋章给福生嫂看,听得福生嫂一径嚷道:“喔!英叔,你真能!”她羡慕他的战绩,她知道马福生虽然常穿军服,可是除了提皮包外,大概连枪杆子都没有摸过的。有时候刘英也会讲些他小伙子时候的荒唐趣事,听得福生嫂掩着脸笑得咯咯耳根子直发红——这些话她也爱听。反正只要是刘英讲的,什么话福生嫂都觉得又新鲜又有趣。

  吃完晚饭,马福生常常爱到朋友家去下象棋,这是他唯一的嗜好,有时连晚饭都不回来吃就去了;而且马仔又是十晚有九晚要溜出去的,所以家里往往只剩下福生嫂及刘英两人。这一刻是福生嫂最快乐的时候了,她可以抿光了头,轻轻松松的坐在小客堂的靠椅上跟刘英聊聊天。他们两人都喜欢京戏,有时兴致来了,还一唱一搭两人和一段。如果刘英公事忙的话,福生嫂就坐在客堂里一边刺绣一边陪着他批文件。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跟刘英单独在一块儿她就够高兴了,有时福生嫂会不自觉的叹息道:“唉!这两父子不在家真清净!”可是等到马福生一进大门,福生嫂就马上觉得咽了一个死苍蝇一样,喉咙管直发痒,“怎么这样早就舍得回来啦?”她禁不住辛辣辣的向马福生说道。

  “我马——马二爷,摆驾回宫——”还是绑子腔,福生嫂听得胸口发胀,先前那一刻兴致顿时消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福生嫂很不愿拿她丈夫跟刘英比的,这使她非常难堪,可是有许多小事情偏偏使他们两人成了强烈的对照:也说不出是个什么道理,福生嫂一看马福生滑得像鹅卵石的光下巴,就想到刘英剃得铁青的双颊来。每天清早刘英在井里剃胡须的当儿,福生嫂就爱悄悄地留神着他的一举一动,刘英那熟练的动作,看得福生嫂直出神,她喜欢听那“克察,克察”刮胡子的声音。这个完全属于男人的动作,对福生嫂说来简直新鲜而有趣。她记得她丈夫好像从来没用过剃胡刀的,因为他没有胡须。福生嫂有点苦恼,似乎受了什么屈辱一样,她不喜欢光着下巴的男人。刘英的身材很好,穿起军服一副英武雄伟的军人相,福生嫂替他熨制服时,摸着那两块宽宽的垫肩,心里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她总要花一顿心机把刘英的制服熨得又挺又平的,因为他穿了很好看,不像马福生,无论穿了什么衣服总像缩水南瓜一样,周身不匀称。

  马福生本来就瘦小得怪,发下的制服十套有九套穿不合身,两只袖管要盖过手心,头上帽子一戴,把他的瘦脸好像遮掉了一半,穿上制服晃荡晃荡的,活像田里的稻草人儿一般。每次下班回来,福生嫂看见他走在刘英后面,就好像萎缩得没有了似的,而且马福生力气又小,两只手臂细得像竹筒子一样,稍微重一点的事情就吃不住了。福生嫂记得有一次洗窗户,有一扇太紧了,取不下来,福生嫂叫马福生来帮忙,哪晓得马福生两只手抖得像发鸡爪疯一般也没有扳动分毫,弄得脸都发青了。福生嫂一把将他推开嚷道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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