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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余祭


  时代/纪元前六世纪五〇年代
  王朝/吴王国第三任国王
  在位/五年(前548~前544)
  遭遇/被奴刺死

  螳螂与黄雀

  说苑有一则寓言,就发生在吴王国。寓言说,吴王国要向楚王国发动攻击,吴国王(书上没有指出是谁)知道会有人劝阻,为了坚持他的主意,特别下令曰:“不管他是谁,胆敢提出相反意见的,一律处决。”于是大家虽都反对,却不敢张口。一位参谋官的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小娃(或许就是参谋官本人,名叫少孺子。)满怀忠诚,想进谏言,却又害怕杀头。最后,想出一条妙计,他拿着弓,揣着打猎用的铅弹,在御花园树林花丛里,跑来跑去,跑得满身都是汗水。如此这般,一直跑了三天,吴国王大惊曰:“小子,你这么辛苦狼狈,到底为啥?”小子对曰:“老头陛下,有所不知,御花园有棵大树,大树上有蝉,蝉老爷爬到直冲霄汉的高枝上,引风高歌,快乐非凡,认为天下第一安全,却不知道螳螂已站 它屁股之后,要吃它哩。而螳螂先生,全神贯注,眼看口腹大果,美食下肚,好不高兴,认为天下第一幸运。却不知道黄雀已埋伏在一旁,伸长脖子,流着口水,要一啄吞之也。它阁下心花怒放,认为这可是探囊取物,十拿九稳,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只有被吃,而俺恰恰是早起的鸟,却不料我却拿着弓弹,正站在树底下,只要一松手, 它阁下就得来个倒栽葱,一命归天。”吴国王一听,恍然大悟,连喊“善哉”“善哉”,下令复员。

  ——说苑只说“吴王”,没有说哪个吴王。

  这则寓言是警告野心家和贪得无厌之辈,别只看眼前三寸地方的蝇头小利,而忘了后患。宇宙间万物运转,永远是这种形态。楚王国背后兴起了吴王国,如果不是吴王国沉重的打击,楚王国是当时第一超级强权,统一天下,根本没有秦王国的份。然而,吴王国正在如日东升之时,它背后也兴起了克星,就是后来演化成为越王国的越部落。

  越部落根据地在钱塘江南岸的会稽山,会稽山上有座被称为“越王城”的古堡,传说就是越部落酋长当年的营寨。会稽山北麓五公里,后人在那里筑城,定名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就是这个越部落——稍后蜕变为越王国的首府,在近代史上,这个越王国的古都,先后产生了两位伟大人物,一位鲁迅先生,他以笔代剑,向黑暗和不合理的可怕传统挑战。一位孙观汉先生,他第一个把原子科学和原子炉引进中国,被尊为中国原子科学之父。

  俘虏的反扑

  每一个寓言都是一项智慧的结晶,探讨到事物最隐密的关键。纪元前六世纪二〇年代到纪元前七世纪二〇年代,一百年间,吴王国始终扮演螳螂,越部落(越王国)则始终扮演黄雀。吴王国君王们最初瞧不起越部落,(跟当初楚王国瞧不起他们一样。)最后却认为越部落虽然日趋强大,但决不会是黄雀,不过一只驯服的蚱蜢罢啦。这项错误的判断,使他们付出错误判断的代价。

  历史模式有时是一样的,楚王国一旦有了力量,就立刻向周王国侵略。吴王国一旦有了力量,也立刻向楚王国侵略。越部落一旦有了力量,同样立刻向吴王国侵略,蛮族永远向往高度文明的花花世界,身不由主。史书上没有记载越部落是啥时候攻击吴王国的,但国际上最激烈的交锋,恐怕发生在两国之间的次数最多。吴越之间,跟吴楚一样,边界上几乎一直发生冲突。

  比起断发纹身的吴王国,越部落的文化水平,更等而下之。但传统的“正史”,仍是老毛病,给他装上一个汉民族的名人。

  《史记》曰:

  “越王——其先禹(姒文命)之苗裔,而夏后帝(姒)少康之庶子也。”

  姒少康先生以“少康中兴”的功业,名垂千古,为啥把一个儿子搞到那么辽远的蛮荒地带乎耶?(比吴太伯先生跑得更远,跑得更早。)只为姒文命先生的坟墓在焉。

  吴越春秋曰:

  “禹(姒文命)周行天下,还归大越,登茅山(江苏省句容市)以朝四方群臣,封有功,爵有德,崩而葬焉。至(姒)少康,恐禹(姒文命)迹宗庙祭祀之绝,乃封其庶子于越。”

  这位庶子,据会稽记说,名姒于越,“于越”两字,遂成为部落的名字,久久之后,方块字加单音节,“于”字取消,只剩下“越”字矣。

  ——这种见了神仙就喊娘舅的干法,是古史学家伟大的传统之一,事实上纪元前二十二世纪时,姒文命先生出巡的会稽,不是现代的浙江省绍兴市,而是河南省伊川县。姒文命先生就死在伊川县,葬在伊川县。跟纪元前六世纪(相距一千六百年)越部落的会稽,三百竿子都搭不上线。然而,这是有考据癖朋友的事,不在我们讨论范围。

  我们讨论的是,吴越之间兵连祸结。

  纪元前548年,吴王国第二任国王吴诸樊先生战死,依照老爹吴寿梦先生的吩咐,二弟吴余祭先生继承王位。史书上对他几乎没有记载,只记载他跟越部落的最后一战,这一战不过是两国间缠斗不休的一个小小战役,却导致事变。

  吴余祭先生继位后五年(前544),曾对越部落发动攻击,史书上没有说明在啥时候和啥地方发动攻击,只是战果丰富,捉回了很多俘虏,其中有一个名字叫“焉”的家伙,用作看门的人,派到吴余祭先生乘坐的御船上。有一天,吴余祭先生在他御船上休息,这位焉先生突然扑上去,卫士们急起阻拦,焉先生的刀子已戳进吴祭余先生的肚子,一命告终。

  《左传》:

  “吴人伐越,获俘焉,以为阍,使守舟。吴子(吴王)(吴)祭余观舟,阍以刀弒之。”

  ——有人说“焉”不是人名,而是“多”字之误。我们不去钻这个故纸堆,因为不影响主题。

  这位焉先生的结局可以断言,不是剎那间死于乱刀之下,就是慢慢的接受酷刑。刺杀君王仍能逃命的,历史上只不过一二人而已。焉先生当面行凶,必不可免。他所以行凶的原因不详,可能基于国家意识,也可能他不堪虐待,与暴君同归于尽。《左传》竹添光鸿先生(日本人)“笺”论之曰:

  “夫置戎首于卧榻之旁,未有不速祸者。推赤心以待人,如刘秀之按行铜马营,郭子仪之单骑退虏,岂易易者。故来歙、费祎,祸皆不旋踵也。则踢(斩十趾)俘以守舟,骄忽尤足戒焉。”

  看情形,吴余祭先生是把焉先生十个脚趾砍断后,仍要他做苦工,怨毒深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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