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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相·后羿(1)


  时代/纪元前二十二世纪五〇~六〇年代
  王朝/夏王朝第五任帝·第六任帝
  在位/姒相三年(前2147~前2145)
  后羿八年(前2145~前2138)
  遭遇/被叛将所杀

  势利眼史观

  在本文中,我们同时叙述两位君王,因为他们二位的事迹,像一堆乱麻一样,搅和在一起。事实上,我们应该同时叙述三位君王才对,他们三位同样的难舍难分,可是我们仍是把第三位君王——寒浞(浞,音卓ㄓㄨㄛˊ)先生,留在下篇专文报导,不然的话,本文就有点太长。

  关于后羿先生在夏王朝中的关系位置,趁机在这里嚷出来,让天下皆知,传统史学家处理君王的地位时,满脑筋政治挂帅。夫政治挂帅也者,也就是权势挂帅,有权大爷高坐公堂,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曰:“呔”,手拿笔杆的朋友立刻心胆俱裂。心胆俱裂得久啦,就成了媚态可掬的一群奴才。只敢根据利害,不敢根据事实。拜读中国史书最大的困扰是,史书上称呼某人是君王时,某人可未必就是君王;史书上称呼某人不是君王时,某人可能正是君王。像曹操先生,史书上称为“武帝”,其实他“屁帝”也不是,不过一个宰相。

  又像曹髦先生,史书上称他公爵——“高贵乡公”,其实他硬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皇帝。更糟的是,有些当过君王的人,因为不合乎当时政治市场上的规格,史学家索性大笔一挥,就把他从史书上挥掉,像西汉王朝第三任皇帝刘恭先生,在龙椅上坐了五年;第四任皇帝刘弘先生,在龙椅上也坐了五年,都是结结实实的坐。只因手无寸铁,狼狈垮台,不但在史书上不能占一席之地,反而看起来简直好像根本没有他们这两个人。

  篡位夺权之辈,那就更不用提,像晋王朝第三任皇帝司马伦先生,史书只称他的原衔“赵王”,而南宋帝国第四任皇帝刘劭先生,连原衔也取消啦,直接称他“元凶”。这些人虽然王八加三级,但评鉴是评鉴,谴责是谴责,事实是事实。你可以跳高捶胸,怒詈某君王是有史以来最坏的君王,连一条蛇都不如的君王,应该杀千刀的君王,但你不能拒绝承认他是君王。柏杨先生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传统史学家的头脑就比较非常复杂啦,像鳄鱼一样,身陷酱缸深处,只把两眼露出缸面,看清政治风向,再行下口。政治既然主宰一切,拿刀的既可以一高兴或一不高兴,杀拿笔的,结论当然是成则王侯败则贼。诋毁为“贼”,仍不过瘾,还要进一步把他斗臭,舜帝姚重华先生发明的“四凶”,不过开始草创,以后花样翻新,直到二十世纪,更越来越勇不可当。

  在这种势利眼史观之下,本文第二位主角的后羿先生,在夏王朝中,当然没有地位。

  三年大空位

  后羿先生之所以在传统的史书上没有地位,第一,因为他像京戏上所唱的:“谋朝篡位大不该”。然而,这第一点并没有决定作用,根据传统史学的金科玉律,如果他成了功而且永了久,像楚王国第五任国王芈商臣先生,和宋王朝第二任皇帝赵光义先生干的勾当,他们就是天子圣明,兼圣明天子。问题是,后羿先生偏偏运气不佳,于是,第二,因为他仓促失败,身首异处,这第二点才是决定性的。呜呼,他阁下虽然高高在上,统治中国八年之久,正是中国对日本抗战的年数,儒家学派却硬生生把他排出“正统”,硬说他不是君王。这种以诈欺为业的史学家,似乎只有中国有。

  ——“正统”以及“道统”,把中国搞了个惨,也使学术界、史学界,焦头烂额,甚至血染刀锋。以后,我们有太多的机会谈到它。

  确定了后羿先生在夏王朝的关系位置后,我们开始叙述。

  夏王朝是姒文命先生建立的王朝,他阁下把杀父之仇姚重华先生弄到烟瘴荒凉的苍梧(湖南省宁远县)干掉之后,也模仿死鬼当年的魔术,宣称姚重华先生坚决的非把大位“禅让”给他不可,但他拒绝接受,并誓言拥护死鬼之子姚商均先生继承宝座。曾经上演过的这种讽刺性的政治闹剧,再原封搬上舞台,只不过换了演员。四十八年前,姚重华先生也曾誓言拥护死鬼之子,四十八年后的今天,姒文命先生如法炮制。演员虽然不同,剧情仍然一样,局势既在他的控制之下,党羽们自然不会向姚商均先生靠拢。对这场凌厉的权力篡夺,书上有美丽的报导。

  《史记》曰:

  “舜(姚重华)崩,三年丧毕,禹(姒文命)辞避舜(姚重华)之子(姚)商均于阳城(河南省登封县告城镇),天下诸侯皆去(姚)商均,而朝禹(姒文命),禹(姒文命)于是遂即天子位。”

  姚重华先生被谋杀于纪元前2208年,姒文命先生登基则在纪元前2205年,当中整整三年,权力真空,中央政府没有元首。想当初,伊祁放勋先生死后,帝座也空悬了三年,这件事如果没有点怪,天下便再没有其他怪事矣。儒家的解释是:他们都为他们的故主,守三年之丧。

  嗟夫,中华人自黄帝姬轩辕先生以降,老家伙死后,儿子也好、孙子也好、哥哥弟弟也好,一个个迫不及待的都撅起屁股,往龙椅上猛坐,他们为啥不让宝座空起来,守三年之丧?难道他们都是畜牲乎哉?而且,在儒家的经典里,君王是一种例外的特别动物,君王的守丧跟其他任何人——上自亲王宰相,下至山坳小民,都不一样。君王守的是“心丧”,只要心里悲哀就行啦,不在乎外表形式;只姒文命不然。

  东南天柱号曰:

  “舜(姚重华)崩,禹(姒文命)服丧三年,朝夕号泣,形体枯槁,面目黧黑。”

  即令是小娃,对最恋最依的亲爹亲娘,都不至如此。对杀父之仇——好吧,不提杀父之仇吧,对一个君王,即令该君王美不可言,也不可能产生这种滑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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