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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6)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

  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休得急性。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

  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辨得,虚则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

  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长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

  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

  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

  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

  将情由具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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