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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2)


  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三藏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荒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
  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众兵卒至边前,撒开个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杠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检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屣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

  三藏闻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飞魄丧。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灯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

  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三藏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

  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襕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看。虽有几件布衣,虽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但只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
  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老爹,才子提审,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儿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将包袱还与他,照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尽皆睡着,他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从房檐瓦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

  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傍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拿两盏饭儿供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两个媳妇查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嚛嚛嚛……”那妈妈子胆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嚛嚛嚛……”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陷害无辜。”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啊!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哪些枉口诳舌,害甚么无辜?”

  行者喝道:“有个甚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捏失状,着儿子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又如今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家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殁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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