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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2)


  三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三藏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三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看。”三藏惊道:“又捉甚么妖精?”行者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

  行者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甚么人?”行者说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阵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麝香熏,环佩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甚么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搲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

  不是公婆赶逐,不因搲熟偷生。
  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
  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愚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甚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

  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像,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甚么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咤太子认同胞。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的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点豪。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珰珰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场好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姹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甚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

  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行者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众僧忙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

  三人急急到于林内,只见那:

  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理着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

  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言,暗自惊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觔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三人采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

  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啊,这山如此崄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钯,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

  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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