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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迷放心猿(2)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盗往那里去了?”行者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呆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脑子来了。”

  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笑道:“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瘇,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掆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反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揝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僧家从那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傍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兢兢拑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二钟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像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像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

  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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