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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1)


  (一名《虎媒记》,又名《虎报恩》)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父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挣了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妻,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卖,打叠行李,顾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夫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稍公,名叫做张稍,不是个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

  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

  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湾湾曲曲,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德低着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船。

  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你丈夫被他吃了去。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

  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

  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

  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扎起身,扯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他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

  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人论此事,咏诗四句: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假使张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

  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

  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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